这姑娘,固执又认死理,特别在对待她娘亲和弟弟的问题上,一步也不肯行差踏错……
谢东篱在心中轻叹一声,将盈袖抱着放入大红花轿,隔着大红盖头,对她轻声道:“坐稳了,这花轿要绕京城整整一周,时候长着呢,你若累了,就在花轿里歇息一会儿,等到了,我自然唤你起来。”
盈袖虽然满心地忐忑不安,也被谢东篱的话逗笑了。
在花轿里睡觉,他也太看得起她了。——她有那么没心没肺吗?!没看她就快愁死了!
盈袖在大红盖头后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知道了,我不累,你快出去吧,一直在花轿里面像什么样子?”
谢东篱微微笑了笑,眉目间光华流转,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甚至有一道小小的火焰型印记一闪而逝。
谢东篱拿过来一旁放着的薄绒毯,给她搭在膝盖上,然后退了出来。
“起轿!”随着喜婆一声唱喊,吹鼓手们齐齐吹打起来。
一整套喜盈门、朝天乐吹得喜气洋洋,听得围观的群众们心情都好了起来。
这才是做喜事的样子啊!
大家纷纷赞叹,对着骑在马上温润如玉、轩然清华的新郎官指指点点,众口一词夸盈袖命好,能嫁得如此佳婿,这一辈子都值了。
盈袖在花轿里听见,一边心里美滋滋地,有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和欢喜,一边又有良辰易逝,红颜易老的感叹,越美好的东西,似乎都越留不住。
大红花轿被抬了起来,往北行去。
盈袖出嫁的忠贞国夫人府,在东城坊区,她要嫁进的谢家,在西城坊区。
谢家准备的迎亲路线,本来是直接从东城坊区经过东西向的永安大街,去往西城坊区的谢府。
但是谢东篱回来之后,临时决定要绕京城一周,就改成从东城坊区出发,往北经顺城街到北城门,再通过南北向朱雀大街,直到南城门,然后转到望仙门西大街,一路往西,最后拐到含光门北大街往北走,到谢家门口为止,行程整整多了两倍路还不止。
谢家大哥、二哥,还有大嫂、二嫂虽然觉得临时改路有些麻烦,但是既然谢东篱坚持,而且这样做,对于女方也是莫大的脸面,特别是在沈咏洁和小磊都病重不能送嫁的情况下,更能补偿盈袖一二,便还是答应了,一大早就专门派人领着去把整条路线都疏通了,还借了四门兵马司的人洒水洗道,都是为了今天的大婚。
众所周知,盈袖是元亲王的嫡长女,虽然她已经自请贬为庶民,但是她依然是元宏帝的孙女。
元宏帝也早早颁下圣旨,让六部五司协同,方便谢家大婚仪式。
皇帝都这样说了,谁还敢不给行方便呢?
自然谢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了。
盈袖心神不宁地坐在花轿里,两手绞着手上的大红罗帕,简直快要绞成一团乱麻。
她的下唇被自己几乎咬得要出血了。
对方幕后之人那出神入化的手段,无所不在的蛊,让她一点点轻举妄动都不敢。
不敢说,不敢动,甚至不敢写,就连对谢东篱稍稍露出来暗示的话,都只敢暗示得非常隐晦,一点线索都不透,生怕一个闪失,惹恼对方翻脸,让自己好不容易得回来的娘亲和弟弟又葬送了……
而且,后来她也不可避免地想到,就算她能避开对方耳目,将这件事说与谢东篱听,如果谢东篱根本没有办法帮她,那该怎么办?
谢东篱这人心高气傲,但是他再能干,又怎么能对付蛊这种东西呢?他又不是师父……
连他都束手无策的话,不是徒增他的烦恼?这让他们日后如何相处?
日后娘亲和小磊无论是不是会回来,他们之间的嫌隙是生定了。
思来想去,盈袖决定把这一切都自己扛下来。
让谢东篱恨她绝情反复,总比让他见了她就觉得矮一截要好……
盈袖想得太入神,没提防花轿里面慢慢腾起一阵薄薄的雾气,隔绝了外间的窥探,也隔绝了盈袖的五感。
可惜盈袖盖着大红盖头,看不见这一切。
……
昏昏沉沉中,她只觉得一眨眼间,自己来到谢家,往谢家的喜堂行去。
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喜绸将谢家的中堂妆点得美轮美奂,大红织金的桌布、挂帘,连地上的地衣都是大红金丝缎铺就的。
她头上蒙着大红盖头,牵着大红喜绸的一端,在喜婆的搀扶下,跨过门槛,往屋里行去。
喜绸的一端在她手里,另一端,在他手里。
他牵引着她,要去拜堂成亲。
红色地衣两边的通道上站着许多宾客,欢笑声不绝于耳,在她耳边回响。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新娘子的嫁衣好漂亮!”
“新娘子的鞋上有一颗南海宝珠!”
“什么一颗?那是一对!成双成对懂不懂!”
“新郎官好俊啊!”
“喂!眼睛看哪里?人家已经有主了!有主了!”
咦,这道声音好像是沈遇乐的声音?
盈袖在大红盖头下笑了笑,跟着谢东篱来到堂上站定,心里不禁砰砰直跳。
“……一拜高堂!”司仪的声音高高响起,压住了喜堂内的喧嚣。
盈袖心里迷迷糊糊,下意识要往前叩拜,但是心里又觉得有什么事,让她无法拜下去。
正着急间,有人大喊一声:“慢!”
盈袖脑子里咯噔一声响,暗道来了!她就在等这个!
盈袖唰地一下掀开大红盖头,黑得发亮的璀璨杏眸从大红盖头下刚一露出来,神光离合,把众人看愣了。
谢东篱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一个穿着奇怪衣裳的女子顺着她刚刚走过的大红地衣走了上来。
那女子面容前像是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是她看得见对方大致的的样子。
头上戴着银白色百花齐放素银花冠,那花冠大的将她整个脑袋都盖住了,身上穿着翠绿地镶黑边蜀锦高领对襟紧身半臂,露出白嫩嫩的胳膊。胳膊上还套着黄澄澄的赤金臂钏,手腕上数个细棱绞丝金镯子困在一起,却不觉得累赘。
宝蓝地金花妆缎流仙裙,只将将盖住膝盖,下面露出一双白嫩的小腿,赤着脚,脚踝上戴着金铃,走在大红地衣上,步步生莲,仪态万方,那金铃声由远及近,明明细碎轻灵,却压住了屋外震天的喜乐吹鼓声。
她就这样向她和谢东篱走了过来。
喜堂上顿时死一般地沉寂,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三个人。
“元大小姐,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忘了吧?”她盯着盈袖说道,声音很是粗噶,跟她的打扮很不相同。
盈袖使劲儿瞪大眼睛,看着她的面容,却怎么也看不清。
那女子这时候已经走到盈袖面前,见盈袖瞪大的双眸,那女子伸出一只手掌,递到她面前,道:“元大小姐,你真的连娘亲和弟弟都不要了,只图自己快活吗?”
只见那女子白嫩的手掌突然变得如同镜子一样!
她从那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娘亲抱着弟弟,蜷缩在一个黑暗的洞穴一样的地方,大雪已经飘落,他们身上却没有任何御寒的衣物。
她仿佛还听见弟弟小磊喃喃地道:“娘……我冷……我饿……姐姐……我冷……我饿……”
盈袖只听见自己尖叫一声,捂着耳朵大声道:“我……我……我要悔婚!谢东篱!我不嫁给你!我永远不要嫁给你!”
那女子得意地点点头,缩回手,道:“好,你跟我走,我就信你。”说着,转身就走。
盈袖忙跟了上去,不敢回头看谢东篱。
谢东篱没有说话,却迅速伸手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盈袖回过头,正好看见谢东篱的双眸。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眸子里能盛满那么多的情绪、心事、关切和挂念,统统欲说还休。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泪流满面,但是想到自己刚才看见的娘亲和弟弟的景象,还咬牙狠心地将谢东篱的手指一个个掰开,道:“谢副相,你另娶贵女吧!我配不上你!”
谢东篱的手一松,回手捂住胸口,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正好染在她大红锦霞缂丝柔缎的新娘礼服上。
那血居然比最红的锦缎还要红艳。
盈袖眼睁睁看见谢东篱在她面前倒下,人事不省地躺在了地上。
“东篱!东篱!”盈袖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你怎么了?怎么了?”她惊慌失措地去摸他的脉搏,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脉搏!
“你气死了自己的夫君!”
“你在喜堂上让自己的夫君吐血而亡!”
“没见过你这样毫无廉耻、出尔反尔的女子!真是丢尽天下女子的脸!”
前来观礼的人群突然围了过来,一个个对她痛骂指责,恨不得拿棍子将她赶出去!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你们快去找太医啊!快去找太医啊!快去救救他!”到了这个关头,盈袖反而哭不出来了,她睁大眼睛,看向那些指责她的人群,但是那些人都是一张张空白的面容。
盈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下子晕倒在谢东篱身边。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如同在海里游泳,波浪载沉载浮,不知要将她带向何处。
模模糊糊间,她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里四周都是黑的,但是却又有很多星光闪烁,像是满天满地的萤火虫。
有两个人站在铺天盖地的萤火虫中间说话。
萤火虫虽多,光线却并不亮。
她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男子穿着大红喜服,长发披肩,头束大红喜带,背对着她。——正是谢东篱的背影!
“东篱!你还活着!”盈袖欣喜万分地奔了过去,可是她发现无论怎样跑,都无法靠近对面的人。
谢东篱对面站着的,正是刚刚在喜堂上出现的那个奇怪女子。
“她心里有事,不对你说。对你这样,你还要娶她?在她娘亲和弟弟之间,她选择了娘和弟弟,放弃了你,你还要跟她成亲?跟一个根本不把你放在心里的人成亲?”那女子激动地质问谢东篱。
谢东篱点头,道:“是,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有心事。她这样做有原因的。你有没有想过,她宁愿这样做,也不愿跟我说,是什么原因?”
“是什么原因?”
“因为我不是她最信任的人。她的苦恼、烦闷和难过,只能留在心里……”
“这就是她的错!她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那女子举起双手大叫,还跺了跺脚。
“不,这不是她的错,这是我的错。是我让她觉得不够强大,无法完全信任,所以她无法开口。我明白她的心思。她为了她在乎的人,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不怪她,我只心疼她。”谢东篱温和地道。
那女子被这话激怒了,恼道:“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真正的原因,就是她心里没你!她配不上你!这个世上没有人配得上你!只有我能够千秋万载陪着你!——跟我回去吧,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的人一直在找你!——你……你真的忘了我吗?师父?”
盈袖听到这里,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
谢东篱冷漠地道:“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徒弟,你不是她。”说着袍袖一拂,一阵劲风拂过,满天星光立刻消失了。
……
“东篱!东篱!”盈袖一下子跳了起来,脑袋在轿顶上狠狠撞了一下,砸了个包。
她摸着头上的包,把刚才的噩梦顿时忘了后面一半,只记得自己当堂悔婚,谢东篱吐血不治身亡的情形。
“袖袖,到了。——你怎么了?没事了……没事了……”谢东篱正好掀开轿帘,看见盈袖抱着脑袋叫痛,头上的大红盖头早就落在地上,头上的珠冠东倒西歪,脸上现出薄薄的汗珠,气喘吁吁,似乎刚刚绕京城跑了一圈一样。
盈袖怔怔地看着谢东篱,一把抓住他的手,心里百感交集。
看见他还活着,真好!
等下她如果真的要悔婚,他会不会真的和她的梦一样……
谢东篱伸出手,轻轻揉着盈袖的头顶,摸到那个包,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盈袖瞪了他一眼。
谢东篱马上将手从那个包那里移开,给盈袖扶正脑袋上的珠冠,从地上捡起大红盖头,给盈袖盖在头上,再把喜绸的一端塞在她手里,温和地道:“跟我走,没事的。”
他捏了捏盈袖的手,“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信我。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你一家都会没事。”
盈袖抿了抿唇,闭着眼跟他下了大红喜轿。
“起乐!”
谢家门口的吹鼓手也敲敲打打奏起了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的喜乐。
盈袖睁开眼睛,看见脚下的大红金丝缎地衣,心里一动,跟她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她记得跨过门槛的时候,那门槛下方的地衣上还有一小块金丝起线的地方。
到了过门槛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往那个地方看过去,正好看见了那块金丝起线的地方,顿时愣住了,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快走吧!谢五夫人,马上就要到了!”喜婆在旁边殷勤说道。
盈袖定了定神,快步追上前面的谢东篱。
来到布置成喜堂的谢家中堂门口。
盈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新娘子的嫁衣好漂亮!”
“新娘子的鞋上有一颗南海宝珠!”
“什么一颗?那是一对!成双成对懂不懂!”
“新郎官好俊啊!”
“喂!眼睛看哪里?人家已经有主了!有主了!”
咦,这道声音好像是沈遇乐的声音?
咦?这些话她好些在梦里都听过一遍!
盈袖猛地抬起头,双手哆嗦着,要掀开自己的大红盖头。
就在这时,扑通!
前面传来一道重重的响声。
“五弟!五弟!你怎么了?!”坐在上首的谢家大哥和二哥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弟弟突然口吐鲜血,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喜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五爷晕过去了!”一个前来贺喜的太医冲了上前,给谢东篱诊了诊脉。
盈袖刚刚掀开自己的大红盖头,也愣住了。
纳尼?
她还没有说出悔婚的话,谢东篱怎么已经吐血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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