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的有些困意的时候,大叔提着一塑料袋的东西走了进来,他在门口看见我哭红的眼睛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我还是他,无论装的怎样平静,内心也是又紧张又尴尬的。我们对视了一分多钟,之后大叔冲我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直接走进了后厨,我听到塑料袋发出的悉悉簌簌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大叔才在后厨呼唤我的名字:“禾智,你会酱牛肉吧?”
他的声音从后厨传来,我没想到他还有心情做饭。我慢悠悠地走向后厨,内心充斥着无法逆转的别扭感。
本只有几秒钟的路硬生生被我拖延了一分多钟,等我到了后厨发现大叔的眼神一直紧张地盯着门帘,看我掀开帘子时又马上错过了眼神,努力不与我对视。我叹了口气,,看着大叔提回来的袋子说道:“以前在家里尝试过,不过酱出来的味道并不好吃,是要当下酒菜么?如果只是为了喝酒,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我刚才在熟食店买了下酒菜。都是您平常喜欢吃的。”我让了让,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烧鸡、熏鱼和拌好的肺头从我身后露了出来。
大叔瞄了一眼,便摇了摇头:“但是我今天很想吃酱牛肉。今天不是要好好喝一顿么?那平常吃的东西东西凑合可是不行的啊,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大叔依旧没有再看我的眼睛,我知道大叔在勉强自己不要冲我发脾气,但是我宁愿他现在因为他女儿自杀的事情吵我大喊大叫,那样起码让我觉得罪有应得,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处理情绪反倒让心里我觉得更加愧疚。我用余光看他,他的眉宇间写满了疲惫,他一直刻意回避着和我对视,我知道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和我聊聊我心里纠结的那件事情。只是我不明白大叔为什么要压抑自己想要问清楚的想法,而还故作镇定地表现得像是对我之前的话并不以为意的样子,但是他的演技太差,差到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的焦急。他从进到饭摊开始就一口水都没有喝过,我看得出他现在很口渴,但是似乎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紧张地不断地用抹布擦着料理台上根本不存在的水渍,说这一些和他急于想要知道的事实毫无相关的问题。
“今天我买的牛健肉可便宜了,就像老天爷知道我今天要喝顿大酒一样。”大叔故意这样感叹着,他想要冲我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是很快,他在向我看过来的一瞬间又把目光撇开了,之后又开始拿抹布擦拭那看不见的水渍。
我顺水推舟地拿过了塑料袋和往常不同,我没有拆穿他今天的一样,事实上,我根本不想拆穿,我也一样没做好谈谈他女儿事情的准备,我想他一样讨厌却有同样也依恋于现在这诡异的尴尬当中。我低下头专注地去解塑料袋子上的结。实话实说,即使我努力地去平静心绪,我依然无法完全将心思集中在任何事情上,就比如我现在正在试图解开的塑料袋子,这个平常三两下就可以解开的结现在我用了一分多钟竟然还没有打开。
大叔看出了我似乎被这个结绊住了,我能感觉到他在旁边纠结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向我走过来动手帮我解开了袋子。虽然能感觉出大叔的紧张,但是他却还是能很好地专注于手里的事情,并非像我这样心神不宁。他解开袋子后,就又走开了,我从袋子里取出新鲜的牛腱肉。这块牛健肉看起来价格一定是有些贵的,白色的肉筋布满了牛大腿红色的肌肉当中,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大理石花纹般的纹路,如果是平常我的脑海里会立刻出现它被烹饪后的样子,甚至还能隐约闻到想象中那诱人的味道。只是今天,我看着它,却没有半分动力。
“大叔。”我的眼神在牛健肉上徘徊了一会儿,最后主动看向了大叔,我准备把今天那些对等景观说过的话在和盘向大叔托出。
但是大叔却拦住了我,“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他依旧是在和我对视了仅一眼之后慌忙错开了眼神,“我能猜到你想说什么,但是在你现在先不要告诉我,但是在我看到你之后我不自觉地犹豫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听你提起那件事情。”大叔说话的时候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我也遵循他的话沉默了下来。但是我能隐约地感觉出大叔早已知道我和他女儿的自杀也许是有某些瓜葛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今天还是很早以前?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待我的?仇人还是别的什么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里一沉,一个猜想从我心里呼啸而出,我用余光看着大叔,发现他正出神地盯着水槽,那一刻我突然弄清了大叔和那个人之间的那个联系,也重视猜到了那个人去找大叔的原因。我在心里苦笑起来,律师的话果然是对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接近大叔了。
但是我却并不想像律师建议的那样,慌忙从大叔身边逃开,事实上,当我有了那个大胆的猜想之后,我更有理由再大叔身边留下来,至少在我力所能及地弥补错误之前,我是不能离开大叔身边的。
这样想着,我把牛建肉放到水龙头下用清水冲洗干净,递给大叔帮忙切成可以下锅来酱的大小,之后把大叔递过来的已经切成块的牛腱肉放到凉水锅子里端到灶台上,等着里面的水煮沸。趁着这个功夫,我按照小时看爸爸酱牛肉的经历,回忆着需要用到的佐料。大叔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嫌厨房温度高而选择到饭厅享受空调,而是坐在后厨择菜用的小板凳上默默地看着我在后厨忙活。一开始我觉得有些如芒在背,之后便慢慢习惯了。
锅里的水已经煮沸,随着水沸腾一同冒出的还有牛腱肉里的血沫,我用勺子一点点地将这些浮沫撇干净,大概二十多分钟之后,当水面上不再有新的血沫出现,我关上了灶台的火,把牛肉从沸水中捞了出来放到了新的开水锅中继续煮着。
大叔很安静地看着我做这些事情,很少像平常那样聒噪这个调料没放,那个调料放多了。听不到这些唠叨的我一时间竟有些莫名的精神紧张,好几次都偷偷地用余光瞄向大叔,害怕这大叔冷不丁地说出些什么。但是大叔显然只是盯着我的方向,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像是灵魂出窍一样。不知道我什么,看到放空的他我倒是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酱牛肉的汤锅里还什么佐料都没有放。我慌忙地在汤锅里加了两大勺酱油和三大勺的黄酱,之后用汤勺快速在热水中搅拌均匀,装着热水的汤锅开始沸腾起来,一个没注意,我被沸腾出来的热水烫了一下,发出了小声的惊呼。大叔这才从刚才的长时间的发呆中清醒过来,站起身问我出了什么事。
“没关系。”我摇了摇头,示意大叔不要紧张,“只是被水烫了一下。”
大叔点点头,说了句小心,便又坐回了小板凳上。之后看着我手忙脚乱地往汤锅里加料,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我是不是把酱肉的顺序弄反了。
我点点头,大叔听到后似乎有些遗憾:“步骤错了的话,味道可能就会变得可惜了。”
“抱歉。”我小声道歉,但是大叔什么也没有说,由像刚才一样沉默地盯着我酱肉方向发呆。
我继续用汤勺搅拌着汤锅,但是速度比刚才慢了不少,大酱和酱油已经均匀滴融合在了汤锅里,满满地盖住了牛肉本来的颜色,我拿出了黄酒,往汤勺里倒了半勺,之后将这半勺黄酒也倒进了汤锅里。
用黄酒代替料酒除腥本是大叔提的建议,虽然我和大叔都觉得成本稍微贵了一颗,但是在我们两个唱过用黄酒炖出来的味道更加鲜美的时候,也更好地保留了食材本身的味道时,我们便很少再用料酒了。
看样子,现在的大叔是完全没有帮忙的心思的,我拿过案板,做了大叔平常的工作——切出葱段和姜片。我刀功不好,平常这些工作都是大叔代劳,但是今天的大叔似乎根本就不想做这件事情,他只是放空双眼,静静地想着事情。我的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不知道今天这顿酱牛肉会不会是我在饭摊的最后的晚餐。
我这样想着,不仅为自己而感到有些悲凉,似乎又要回到之前落寞孤单的生活了。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装着牛肉的汤锅在我的思绪里慢慢散发出了诱人的香味除了去腥的黄酒,调味的葱段和姜片我也一并丢入了汤锅当中,又将花椒大料和一小卷桂皮用纱布之后用纱布包好一小段桂皮和几颗大料之后也丢进了汤锅里。大叔炖肉的时候喜欢放桂皮,我想再酱肉的时候也放一些的话味道也会让大叔觉得喜欢吧。又放了些糖进去,等着沸水在汤锅里翻两个过儿之后我又加了半碗热水进去,等水再次沸腾起来之后,我半盖上锅盖,调小了火候便招呼着大叔端着在市场里买来的熟食一起去饭厅:“牛肉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酱好,先去吃些其他东西吧。等您准备好了,我还有写话要和您说。”
大叔点点头,帮我端着熟食一起去了饭厅,我们两个摆好桌子,我正准备倒酒的时候,大叔摆摆手让我先不要倒酒。我以为他是想要在喝酒前听我说说学校的事情,却没想到他指了指后厨:“里面开着煤气呢。咱们喝醉了的话就太危险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想告诉他如果不喝酒,我害怕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对他对他亲口说出当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懦弱地附和着点了头,接过大叔递过来的烧鸡腿。
“烧鸡的味道不错。”大叔边吃边点点头,但是就是不主动提到今天我约他喝酒的缘由,我只好也战战兢兢地低头啃着手里的鸡腿,但舌头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宁愿大叔在听过我的述说之后,大发一顿脾气,也好过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忍受每分每秒恐惧的折磨。
“我之前有很长时间像你现在一样。”大叔突然开口,吓得我吃了一惊,却没有听明白他想要表达些什么。
他冲我笑了一下,但是我却觉得这个笑像黑巧克力一样带着苦的味道,他又指了指我手上半天只啃了两三口的鸡腿说道:“我是说我也曾像你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担惊受怕。你看你因为心里边的害怕,连饭都吃不下去。”
我似乎有些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我把鸡腿放在面前的盘子里,再决定开口的瞬间却又一次发现自己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大叔也没有给我再开口的机会,他低下头自顾自地啃着鸡肉;“那时候我也想你现在一样心神不宁,但是我是每一天里的每一秒都是这样胆战心惊,害怕那个对我来说比命还重要的人再出什么事情。我那时候总有不好的预感,虽然我看着她努力对我笑,却觉得她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哭泣。那时候我坐在她病床边,却觉得她似乎永远也离不开这家医院。我每天都在担心,我什么都吃不下去,我无时无刻不在向老天爷祈祷她能振作起来,恢复成过去的样子。那段时间,我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梦到她离开我身边,直到我在梦中起身要去找他的时候,我才猛然清醒发现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她还躺在病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眉头皱着,做着一场又一场同样的噩梦。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尝试着抚平她的额头,却总是让她从梦中惊醒,之后在一片黑暗中,她会惊慌失措地大叫,直到我打开病房的灯,护士也赶到病房中的时候,她才能意识到她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她会和我们道歉,为自己吵到我们而觉得抱歉,但是这会让我觉得对她更加感到愧疚,我宁愿她变得歇斯底里,无理取闹,也不愿意她在遭受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还故作坚强,把所有的不愉快压抑在心里,努力不让我担心。但是,我也无时无刻不在自责自己的无能,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我都让她受了委屈。作为父亲,我无法保护他,无法让她觉得安心,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那时候白天她会在我去打水打饭的时候默默发呆,我害怕她总是回忆起那些可怕的事情,便给她带去了笔记本电脑,希望她换换心情,但是没想到这是我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大叔说到这里便停驻俄,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开始泛红,他突然转过身朝后厨走去,“我去看看酱牛肉。”
我听到他掀开锅盖的声音,他把锅盖和汤勺弄的很响,即使这样,我也依然听到了他竭尽全力压抑着的啜泣声。十多分钟后,他才从后厨走出来,看见就站在后厨门口的我,哄着眼睛‘啊’了一声,“牛,牛肉还没有酱好呢。”
我点点头,有同他一起坐在了桌子旁,像是在掩饰刚刚才哭过,大叔用筷子加了一块用醋和酱油拌好的肺头,“尝尝这个,我也好久没吃过了,没想到你今天买来了。”
“买熟食的小哥哥说很好吃,送给我的。”
大叔不再说话,低着头继续吃着刚才吃了一半的鸡肉,但是很快就又把筷子放下了。他继续说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我很后悔那时候让她看到了那些网络上恶毒的留言,我到现在也无法相信那些如毒液般的话竟是出自于和她一样大的孩子口中。这是内心得有多残忍,才能说出那样没有同情心,没有人性的话啊。”大叔的眼里写满了痛苦,“我很后悔让她看到了那些话,就是因为这些毫无理由的谩骂和侮辱,最终成为了切段她最后一丝活下去希望的刀子。她像花一样在最美的时候突然被人掐去了。”大叔突然仰起头,用手遮住了眼睛,但是我还是看见一串串的水珠从他的手背滚了下来。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是我前半生作恶多端,才会有这样的报应。但是我总想老天爷也是不开眼的,明明罪恶的是我,遭受痛苦的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孩子。而造成这一切悲剧发生的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人。如果我没有做那么多错事,是不是她也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样。”大叔说着又红了眼眶,“好好地活着呢?”
“不是的。”我脱口而出道,再大叔惊异的目光中,我终于鼓起了开口的勇气,“我的意思是说那不是大叔的错。真正应该接受惩罚的是我们,大叔女儿看到的报道曾是我们新闻社所撰写的。所以,真的对不起了。”我站起身朝大叔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叔把我扶起来,我看到他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之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像是在茶屋里那样,这次我依旧觉得心虚而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当我准备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时候,大叔叹了口气,站起身,我以为他要揍我,却却半天没有动静。我睁开下意识紧闭的双眼,看见他正往后厨走去。
“我去看一下牛肉。”之后他停在了后厨的门口,他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终于还是把话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