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不整的左云静静地蜷缩在墙角,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李云舒从未见过的锋利小刀。在她的不远处,同样衣衫不整的古蔺将军已经气绝多时。
早不知伤痛为何物的李云舒心中突然涌过巨大的不舍,在原地酝酿多时,才缓缓地走了过去。
一根根掰开左云已经僵硬的手指,把小刀从她手中拿走,李云舒立即解下披风,小心翼翼地给她披上,才轻轻地将她抱起。
待呼吸间充盈着苦艾草的气息,左云才好似回过神来。她望向李云舒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靠在他肩头,空洞的眼睛缓缓流下两股热泪。
四日后,小月镇清理完毕,依靠着小月镇大量军备物资修整妥当的神武军已经准备直取霍都。李云舒营帐外,曹厉、张宏、李云舒三人相对无言。
许久之后,曹厉才缓缓开口,他望向营帐的神色复杂,语气也是惨淡:
“她还好么?”
李云舒和张宏同样沉默地盯着营帐,闻言,李云舒轻叹一声:
“你们进去看看吧!”
营帐里很暖和,左云安静地躺在柔软的锻被里。随着曹厉等人的进入,左云也被一阵冷风惊醒。
想是之前睡得香甜,骤然被惊醒,左云紧皱着眉头,还十分孩子气地狠狠揉着眼睛。
看到曹厉两人,左云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对他们报以一笑。
近几日太过忙碌,曹厉未曾有时间去想过左云,但即便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左云会对他报以一笑。
那日,情况异常紧张,即使始终没有回头,曹厉也知此次已是诀别。不想,这女子终从鬼门关闯了出来。除了欣慰,更多的却是愧疚,虽说大局为重,但这愧疚并不会因此少上一分。
左云失神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可接下来的笑意,也是发自内心的坦然。
突然就被这笑刺痛,曹厉感觉整个心肺被扎得生痛,必须要费尽力气才能把持住自己,不被人看出来。原本就不知道说什么,现下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宏也是沉默不语,这样的丽娘他见过不止一次,但也是此时方才明白,每一次的她,都是用柔弱的自己担起了整个大燕男人的梦想,卑微也好、龌蹉也好,都是她,也只有她。
扑通一声,张宏跪在地下,几乎哽咽地唤道:
“夫人!”
时至今日,左云如何不知道“夫人”这二字的含义,未等张宏继续,左云立即出声制止:
“张将军,不必了!你我往事,我虽记不得了,但这几日,李大人也大略告诉了我。我感念你对我与欢儿的救命之恩,可有些过往,我也再不愿触及。如今将军得偿所愿,今后还有许多大事未完,就请将军也放下,也算是给我和孩子最后的怜悯了。”
说完,左云突然望向曹厉:
“九皇子也是,昔日你救过我的性命,现今,我也算是还清了。我知道九皇子重诺,如今,就请你兑现承诺,还我和欢儿自由吧!”
一通话,不卑不亢,却说得张宏和曹厉哑口无言,一时间,两人一站一跪,都不能动弹。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左云下地将张宏扶了起来:
“这要跪原本也该是我给将军跪的,但我素来不喜这些虚礼,希望将军看在我们想识一场,就不要为难我了。”
再次望了两人一眼,左云缓缓道:
“今日一别,往后怕是再难相见了。我同两位也算是故人,在此祝两位终能得偿所愿!”
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张宏只得作罢。
曹厉还算沉着,自见到左云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恐,他就有了些许了悟。自始至终,这个女子就在试图逃离自己,自己于她,就是她所有不愿触及的过往,所以,竟是连歉意也不忍对她说出,虽然不懂她所谓的自由为何物,但如果那是她所求,也算是自己最后能做的了。
点了点头,曹厉径直离开了左云的营帐,张宏踌躇片刻,也走了出去。
攻城第五日,张宏作为神武先遣队的将领先行奔赴霍都,第十日,除开守城的兵马,神武军的大部队也开始陆续向霍都进军。
小月镇外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李云舒同左云两两相对,左云身后的不远处,是曹厉带领的一队亲卫,杨同、杨四喜也在其中。
望了一眼冰雪还未消融的小河,李云舒微微一笑:
“却是李某食言了,本是答应再不轻扰姑娘,今日却又厚颜来此。”
左云望着李云舒,想着张宏与她辞行时所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虽对李云舒没有丝毫好感,但对他和丽娘的过往还是会忍不住好奇,所以,从张宏口中认识了这样一个她未曾看到过的李云舒时,其震惊可想而知。
李云舒当年写给丽娘的情信,如今还历历在目,这几乎是左云所知道所能感触的最深刻的缱绻情思,而且,也只有自己或者说是丽娘看到了这个在外界几乎被神化的李大人的屈指可数的软弱,可以这么设想,李云舒爱丽娘是真,但她也亲自体验过李云舒的决绝,为了达成目的,将亲身骨肉送入枪林弹雨或者作为人质胁迫也在所不惜,而得知促成这看似矛盾的人格竟是对一个死去多年旧主连承诺都不算的执着时,左云又对这个设想产生了怀疑。
左云自是没有见过曹云,更不懂李云舒甚至张宏近乎偏执的忠诚,她本以为自己至死都不会同李云舒产生类似共鸣的情绪,但看到小月镇边清晨微凉露水中轻轻浅浅的李云舒时,左云竟是有一瞬间的呆滞。
也是来到了这异世,左云才能坦然地想起左天,才能客观地去考究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之前并不算是爱情,顶多是左云的思慕。但为何这段情能够牵畔左云如此之久,竟是至死都不能释怀?在此之前,左云虽然想过,但都没有结果,可就在李云舒的那一眼里,左云突然了悟。
她与左天相识于危难之时,她以为根植于心的是相拥时的那一份暖意,但其实却是不得不相拥的那一地酷寒。
马王坡一役的惨烈左云早在被囚禁时就反复读过,可真正见过李云舒后,他几乎淡得不见任何踪迹的平静后,左云才明白,其残忍,又何止千万倍。她和李云舒是一样的人,不能坦荡地活在粉饰过的太平里,所以,要竭尽所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证明,哪怕太过笨拙,会彻底毁了自己。
把手伸进衣兜里,轻轻地抚摸那一纸已经泛黄的信笺,有些犹豫,但左云仍旧将它交给了李云舒。
像是一点也不意外,李云舒伸手接过,轻轻抚平微卷的折角,并不急着去打开,像是凝视许久不见的情人,李云舒沾染薄雾的睫毛微微颤动。
仿若看到前世的自己,左云只觉眼前已是一片氤氲。
这张信签犹如一只枯蝶,自李云舒手中翩翩起舞,它飞过薄凉的晨雾,飞向高远的天穹,它在左云的眼前下坠,很快便彻底堙没在了小月镇外这条不知名的小河中。
“负心薄幸之事做尽,再留着这一片真情,李某却是不配了。感念姑娘之意,但这得失,李某却是能掂量的。天色不早,姑娘早些上路,只愿从此往后,一切安好,再不相见。”
左云悄悄搽了搽眼角,轻轻点了点头:
“再不相见。”
言毕,左云头也不回地策马向曹厉等人走去。
果然,她从未懂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