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乔知道童姨才是她父亲的生母,是在满月的时候。
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她裹在柔软舒适的包被里睡午觉,重生的惊愕、茫然,随着新家人浓烈的喜悦、疼爱而渐渐消逝,她开始安心满足地享受家人的呵护。
睡意朦胧中,她听见祖母含笑的声音:“还睡着呢?”
“是啊,怎么还要半个时辰才醒。”有个温柔的声音道。
她那时已经能辨认身边人的声音,知道答话的是祖母身边的一个仆妇,大家都叫她童姨。
她和弟弟出生后,除了乳母,祖母把童姨也拨来照顾他们。
童姨是祖母的陪嫁丫鬟,据说年轻时就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一直留在祖母身边服侍,没有嫁人。
她是个温柔可亲的女人,照顾施乔姐弟十分尽心,常在无人的时候抱着他们,怜爱地亲吻他们的额头。
施乔喜欢童姨温暖的怀抱和身上淡淡的香味,每当童姨温柔地亲她时,她就会露出甜甜的笑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童姨的满头银丝——童姨和祖母年岁相当,但祖母仍旧头发乌黑,童姨的头发却全白了,据说是年轻时生了场大病,精气亏损太过——每当这时,童姨就会点点她的小鼻子,无限宠溺地喊她“雪娘”。
施乔初来乍到,莫名觉得,童姨才是这个家里最爱她的人。
哦,当然,还有她的弟弟,那个只知道睡觉喝奶哭鼻子的小屁孩……
脸颊被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施乔知道那是祖母坐到了她身边,她安然地闭着眼睛,身体的自然生理让她感觉很困,一边瞌睡,一边听祖母和童姨说话。
明天她和弟弟就满月了,母亲和家里的仆妇都在为满月礼做准备,屋里很安静,只有祖母和童姨低低的交谈声。
迷迷糊糊中,施乔听到祖母一声叹息。
“如果他得知明澜和雪娘姐弟的存在,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
施乔的耳朵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字,但是迟缓的大脑暂时没跟上节奏。
耳边的交谈声倏然消失,她感觉童姨停下了轻拍被面的手。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寂然。
久到施乔渐渐察觉出这不同寻常的氛围,轻轻动了动软绵绵的脖子,试图转动脑袋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一双温柔的手将她抱了起来,鼻尖传来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她吸了吸鼻子,耳边响起童姨的声音:“翠姑,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施乔无意识地砸吧着嘴,感觉“翠姑”二字似曾听闻。
她想了想,才记起这是祖母的闺名。
在这个家里,除了祖父会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喊,再无第二人敢这样称呼祖母。
她迟缓的脑袋顿时反应过来,瞌睡虫啪叽被这声“翠姑”拍死,眼睛一睁,小腿还精神十足地蹬了一下。
童姨对她突然醒来感到十分诧异,轻轻“咦”了一声。
施乔被她抱在怀里,无可避免地对接到她惊讶的目光,心里陡然涌出一股被识破的惊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浑圆,眨都不敢眨一下。
童姨却温柔地笑了:“咱们雪娘醒了?”边说边亲了她一口,开始抱着她在屋里走动。
对对对,她现在可是个刚满月的婴儿呢!
施乔慢慢回过神来,一颗心彻底落地,随即又生出一种身为婴儿的肆无忌惮。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动着眼珠看童姨和祖母。
俩人对她异常火热的目光毫无知觉,祖母坐在黑漆雕花的罗汉床边,目光复杂的看着童姨:“这么多年,难道你真的毫无怨恨?当年若不是他抛弃你和明澜,你怎么会与家里决裂,孤身来到这离家千里的地方,隐姓埋名,小心生活,他……”
“翠姑。”童姨轻声打断了她的话,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明澜的存在,何谈抛弃。”
“就算他不知道明澜的存在,但是他辜负你是不争的事实。”祖母突然变得激动,“你为他吃尽苦头,尝遍艰辛,但他一点都不知道,反而在抛弃你之后,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荣华富贵,他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这样付出!”
“不,翠姑,我没有为他付出,我是为我自己付出。”童姨柔声反驳道,“明澜是我的孩子,能亲眼看到他平安长大,成家立业,我很满足。如今又有了雪娘和小四这么可爱的孙儿,只要能陪伴他们长大成人,我此生无憾。”
她的声音很从容,神情也很平和,甚至含着一丝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了就不必后悔,苦或甜都是上天的恩赐,何况我心里很甜,一点都不苦。”
说着她垂首看向施乔,目光中满是浓浓的爱意。
施乔呆呆地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温柔慈爱的脸庞。
祖母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情绪渐渐平复,她伸手抱起床上熟睡的施竹,犹带一丝愤然道:“你就是太傻了,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童姨抱着施乔坐到床边,笑着摇了摇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如今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不放过他,其实也是不放过我自己,何苦。”
祖母轻拍着包被,脸上仍旧恨意难消。
童姨看在眼里,轻轻放下怀里的施乔,伸手握住了她搭在大红包被上的手,郑重道:“往事不必再提,你答应我,以后绝不再谈此事。”
祖母长久地看着她,终究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这是施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祖母与童姨谈论那个人。此后很多年,她们果然没有再提过这件事。童姨始终以仆妇的身份生活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离开过书院。
*
施乔自从知道童姨的秘密,总是忍不住暗中观察她。
单身母亲就算是在开明的现代社会,也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更不用说这个封建的时代。她以为童姨就算嘴上说得再轻松,再不在乎,肯定还是会有怨恨和不甘,否则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不嫁人,心里分明还是放不下。
起初,她以为童姨在粉饰太平。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和施竹一天天长大,她渐渐发现,童姨是真的无怨无悔。
她虽然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书院的小小天地中,但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单调,她会做很多事来充实自己的生活。
春天,她会去桃林赏花,教施乔酿桃花酒。
夏天,她喜欢带孩子们去山溪里踩水,给家里人做消暑解渴的饮品。
秋天,她又常常登高望远,兴致盎然地做菊花宴。
到了冬天,她则会为书院的学生画很多九九消寒图,然后坐在炭盆边绣花,陪施乔姐弟俩读书写字……
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她怡然自得的生活,像一幅秾淡适宜的画卷,静静地在岁月中延展开来。
随着祖父病逝,家中的老仆相继离开人世,知道施明澜身世的只剩下施乔和祖母。
施乔常在夜晚看着灯下安详宁静的童姨的身影发呆,想她为何要隐瞒儿子的身世,难道她不想有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吗?
直到施乔看到父亲执掌书院,真正成为了一家之主,才渐渐明白童姨的心。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名正言顺的良好出身,在阳光下过坦荡体面的人生,而不是做个没爹的孩子,在别人的非议轻视里长大,尝尽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所以,她宁愿克制自己的爱和**,默默守护在一旁。
她是个好母亲,也是好祖母。
可是有谁知道呢?
施乔心想,除了她和祖母,再没有人真正明白童姨的好。
甚至那个有幸得到她一生爱慕的男人,也对此一无所知。
*
不知道有多少次,施乔听到童姨独自在桃林中,婉转吟唱那不知名的小曲,其中有一段唱词令她入耳难忘——
忆昔娇女时,人言有殊姿。
两鬓秋蝉翼,双娥远山眉。
春桃夭秾季,遇君花下迎。
感君断肠意,酌酒诉衷情。
烟柳因风起,夏木啭黄鹂。
练月悬银钩,皑雪醉初醒。
锦被翻红浪,魂梦暗偷期。
愿此随君去,白首不相离。
……
在施乔心目中,童姨是个温和宁静的女人,虽年华老去,仍可见年轻时的美丽。
她的姿态总是谦卑顺从,语调总是温柔如水。
施乔与她相伴十多年,从未见过她有任何逾矩的言行。
但当她独自在桃林中唱起那首曲子,脸上就会洋溢起如阳光般热烈的笑容,平静的眼眸随之流转出迷人的光彩。
柔和的嗓音不似平常的徐缓,时而高昂,时而低吟,时而欢喜,时而惆怅。
但无论曲调如何变幻,总能让人捕捉到其中大胆火热的爱恋和一丝绵长的缅怀。
施乔前世演过很多戏,说过很多感人至深的台词,但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由心底迸发出的浓烈的情感。
她感到震撼——那是一种不属于言语,而全部属于心的深情。
*
日月轮转,韶光渐逝。
施乔在朝夕相伴的岁月中,与此生的家人建立起深厚的亲情,同时也和童姨变得越来越亲密。
两个各自拥有秘密的人,总是比常人容易感到惺惺相惜。
面对童姨的无怨无悔,施乔心中有震撼,也有不以为然。
慢慢的,又生出一丝好奇和怜悯,然后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隐隐的忿然和不甘。
一季寒冬,童姨在突如其来的重病后骤然憔悴下来。
童姨老了,有一天她会与世长辞,而她珍藏一生的爱情终将随之泯灭,再无人知晓。
施乔不知道童姨心中有没有遗憾,她日夜在床边照料,常常看着她日渐苍老的面容油然而生一丝惧怕和慌乱。
她想做些什么,但她对童姨的身世来历全然不知,实在茫然。
偶然中,她从祖母的言行神色中发觉,京城中或许尚可追寻那段往事的踪迹。
她毅然抛下多年来对京城的敬而远之,决定随祖母入京。
她想找出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