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玄幻小说 > 蚍蜉传 > 57雄雉(一)全文阅读

施州卫汉人不多,卫所里的几家就算是本地汉人最大的家族。其中又以刘、偃、水丘三姓为冠。

这三姓祖上都是南直隶、浙江一带人。施州卫各地虽一直土人自治,但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正经官城,却多是外来人做主。明太祖朱元璋起于东南,所以立国后任用的各地卫所官也多江东桑梓子弟,其中有童氏者亦受封卫所官。至永乐年,童辅调任施州卫指挥,是为施州童氏之祖。其后世袭卫所指挥佥事,因立了战功,升任别处。这刘、偃、水丘三姓,便是当初随童辅来施州卫的。

刘孝竑的父亲德高望重,这两日偶染风寒,卧病在床。他还有个哥哥,继承家业,务农为生,不通权变,家族中事他便一力承担。与他同来的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都在五十开外。

这些施州卫的汉人虽久居“蛮荒之地”,与土人杂居,却并不自堕风骨,甘于蛮獠同流。相反,为了表明自己的汉人身份以及彰显出汉家文化的高尚,他们与土人世家极力抗争,毫不妥协,聚集财力人力,置办学校,宣传教化。说起教育水平与文字普及率,甚至一些中原内地的一些县镇也比不上。

刘家自刘孝竑祖父起,一直是施州卫汉人首脑。不但兴办教学,鼓励开垦,周济贫苦汉人,甚至还组织了几次战斗,将那些敌视汉人的土人的袭击一一挫败。因着这份威望,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虽长,也还是心甘情愿跟在小自己十几二十岁的刘孝竑身后。

三家既是汉家翘楚,当然行事作风也严格按照三纲五常来自我规矩,却怎么又会卑辞逊礼,不顾斯文气节,跪迎身为流寇的赵当世呢?

说到底,自保而已。

邓宗震走时,来不及带走仓癝存粮,怕遗留资敌,索性一把火将两千多石的粮秣焚烧殆尽。他一走了之,可苦了城内几家大户。众所周知,贼寇剽掠,无非两样:钱财与粮食。仓癝若在,贼寇得之,未必就会十分为难城内居民。可一旦发觉官府一无所有,对于居民的掠夺必然变本加厉,说不定恼火之下,迁怒于普通百姓,大肆屠城,这类事,近几年大家还听得少吗?

赵当世惊喜过后,也有怀疑。待与刘孝竑等坐下细聊,方知其苦心孤诣。刘孝竑血气方刚,按照他的本性,绝不会屈身与赵当世这等贼人交涉叙话。可他的父亲刘公则不然。施州卫的汉人家族们自先祖辈开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百余年,方才积累出今日气象。这份心血,刘孝竑年轻,无法全然感受,刘公辛苦大半辈子,自无人比他理解更深。

一个家族是否能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不单取决于家族内是否出了人杰,光耀门楣,更重要的是能够通晓时势、顺势而为。施州卫刘家能立足百年,蓬勃发展,并非一味只靠强硬,更多时候还是凭着家主随机应变、灵活处事,才得以多次履险如夷。

在刘公看来,刘氏辛苦耕耘百年,家兴人旺,倘一意执着于忠孝节义,效蚍蜉之行,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偌大家业毁于一旦,终非上计。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香火,往后有的是机会洗刷耻辱。降敌怎么了?唐代魏徵魏文贞公弃了隐太子降了唐太宗,最后不一样得入凌烟阁,流芳千古?前汉李左车先事赵王歇,后归汉高祖,照样为人所称。所以,简单的效仿那些朽木雕虫,一死了之,只是徒然折了性命罢了。

刘孝竑纯良至孝,在父亲的劝说下还是低声下气主动来迎赵当世。会面是一码事,看法是另一回事。在他眼中,赵当世依然只是卑劣低下的流寇,与此辈只可虚与委蛇,绝不可半点深交。

儒生的成见,赵当世心知肚明。官军再残暴不仁,也是官,是值得信赖倚仗的;贼寇再仁德,到底还是贼,是万不能接触相信的。这些人却不知,不要说贼寇,就比起大部分的官军,赵营的军纪已算优秀。官军不能为百姓带来善政与和平,何异于贼?不辨忠奸,只会帮着官贼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又何尝不是助桀为虐、为虎作伥?只可惜,在儒家道统几百年深入骨髓的熏陶下,大部分的儒生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在他们心中,天下只有一个姓朱的皇帝,对于老朱家,自己能做的只有鞠躬尽瘁、克尽臣节,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妄。

刘孝竑向赵当世提出了三点请求: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羞辱读书人。三、不得纵火剽掠。作为回报,刘家并偃、水丘以及城中其他家族,凑集了米粮五百石,钱一百两作为犒军之费。

请求提出后,刘孝竑心中没底。眼前这个贼渠看似年轻,却透着一股稳重成熟,不时还有杀伐之气流露,与寻常想象中那种粗鄙无状的形象相去倍蓗。因为有些出乎意料,对上他,刘孝竑竟然忐忑起来。

说实在的,中营两千余将士,五百石粮,一百两钱真还不够塞牙缝。赵当世侧耳分明听到侯大贵小声嘟囔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吗?”

他微微一笑,道:“刘先生多虑了。我赵营名声虽然不好,却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我赵营杀人,从来只在阵上,杀的也都是敌人。想城中百姓与我赵营又无仇雠,我等怎会下毒手?”

刘孝竑不言语,身边坐着的偃家家长忙不迭道:“是,是,将军仁德,是城中百姓之福。”

赵当世接着说道:“几位有所不知。我姓赵的是土包子一个不假,可生平最重读书人。我营中就有好些个主动投顺的先生,皆好生养着,半分也没有委屈。若不信,待会儿我便带几位去见见。”

刘孝竑暗自冷笑:“什么主动投顺,说得好听。还不是给你强掳入营中的。”口上奉承:“这是最好。将军的人品,我等信得过,就不烦将军劳步了。”

赵当世对他笑了笑,续道:“我赵营不是无良之军,行为处事,向来信奉‘替天行道’。贪官恶绅的不义之财,我必取。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不要!”

赵营从川中入施州卫后,余粮不多,早先忠路资助了一批,依然杯水车薪。昨日何可畏来报,言称军粮告急,只够全营半月耗用。所以赵当世不是不缺粮,而是知道仅仅抢掠城中百姓,也榨不出多少粮饷。与其一拳打空,还不如做个人情,彻底收手。

此等内情,刘孝竑等不知,但听他说的掷地有声,便信了几分。其中偃家家长平日里做过些亏心事,听到“不义之财”四字,心中一震,汗都惊了出来,只顾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

刘孝竑顺势道:“将军深明大义,我等汗颜。将军既是答允了三条,我几家的薄礼,还请笑纳。钱粮诸物,都足数安置在院前。”

赵当世心知若不收下这些,刘孝竑他们始终难以安心,何况五百石粮秣虽少,也能用上十天左右,聊胜于无,大手一挥,侯大贵便下堂去院中结算。

趁着结算的空当,赵当世道:“我答应了几位的条件,还请几位也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才算公平。”

那偃家家长大惊,磕磕绊绊道:“那,那些钱粮,不就是……”

赵当世双眉一跳,故作诧异道:“咦?几位不是说那些钱粮只是见面礼吗?”

“这,这……”偃家家长讷讷无言,低头朝下。

刘孝竑见过场面,立马道:“是,是。偃公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一面为偃家家长圆场,一面想:“这贼渠果然狡黠,一个不防,倒着了他的道儿。且慢慢与他周旋。”补充道,“若能帮上忙的,我几个定全力以赴。”

赵当世摸了摸颌下硬硬的胡茬,环顾在座的诸人道:“姓赵的条件简单。我营新来贵地,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请几位家里派些得力的子弟,来我营内指点指点。”说着,转向刘孝竑一人,“刘先生有大才,我营中人需孔急,还请屈尊一二。”

此言一出,不但偃家、水丘家等面面相觑,就连一直沉稳的刘孝竑也面露惊惶,说是帮忙指点,谁不知是索要人质?

面对堂中施州诸家,赵当世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刘孝竑等前来送礼,只是为了自保。双方没有半点信任可言。眼下他们看似委曲求全,唯唯诺诺,回去后私底下怎么做,实在难以揣测。数月前剑州城内,就出现过吏员联合大族暗中作梗之事,有前车之鉴,赵当世现在就不能不防备。

“几位若是商议不定,我这里备下了酒席,慢慢来无妨。”赵当世似笑非笑,加了一句。话中意思昭然若揭:你们不把人质送来,自己就别想走。

刘孝竑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万想不到赵当世会来这一手,之前准备的无数说辞这会儿都成了无用功。他低声恳求道:“蒙将军错爱,只是小可才疏学浅,实难当大任,恐误了将军事,还请另择贤良。”

赵当世哈哈道:“先生过谦了。你是癸酉年的孝廉,既能桂榜提名,怎么会‘才疏学浅’呢?”癸酉年即三年前的崇祯六年,孝廉则是举人的俗称。那一年刘孝竑与几个同学一起去武昌府参加乡试,整个施州卫就他一个中了举人,名动一时。而后次年春季去京师参加会试,却赶上兵乱,误了行程,没考成,只得回家,继续读书以待再考。

刘孝竑心头一紧,不想短短时间,赵当世就已经将他的底细打探清楚,急道:“可家父有恙……”

赵当世挥挥手:“你兄长在家,可照顾你父,无须挂怀。你便安心来我营中,事办完了,我自有酬谢。”

“……”刘孝竑此刻真个是欲哭无泪,他自己性命事小,可一旦入了贼营,日后被人翻出来,影响了考试、仕途事大。赵当世看他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庞慢慢苍白无血色,只作不见。

赵当世等了一会儿,见堂上那五六人还没谈出个结果,不耐道:“天色不早了,几位若还没想好人选,便先吃饭吧。”

众人讪讪无言,既不说交人,也不答应吃饭。此时,侯大贵自外走来,才到门口便洪声道:“禀都使,有两个贼撮鸟公然违反军规,意欲欺侮妇女,已被正法。”说着,手一抖,两个物什就被抛到了地上。

那两个物什骨碌碌滚到堂上,众人定睛一看,吓得不轻——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不就是两个人头?

两个人头恰好滚到偃家家长脚边,他大叫一声,触电般将双脚抽起,举袖掩面。整个人就如一只猢狲也似蜷蹲在椅上,十分滑稽。

赵当世立身站起,对着众人,朗声道:“我答应几位的事,必定做到,还请几位给个面子,也把我的请求办了!”昂首睥睨下,堂上诸人无不自惭形秽,坐之不宁。

斯须,水丘家家长起身,朝赵当世作揖道:“老身这就写信,着人过来。”

赵当世泛笑:“这就有劳水丘公了。”同时传令,“来啊,备下笔墨!”

有他起头,其余几人也都先后服软,就堂上起草书信。偃家家长浑身颤抖,无法动笔,便由他人代笔。信送出后,赵当世和颜悦色,邀请众人共餐,众人肝胆俱裂,哪还吃得下,连连推辞,赵当世便也不强求。很快,几家的人质都送了来。互相辨认无疑后,几家家长才能各自归家。

这些人质中,皆为那几个家长的血亲,大多是儿女,最小的才垂髫年纪。赵当世命人带他们下去安顿软禁,复回堂上。却惊见刘孝竑正拿着压衣刀,向自己胸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