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间便来到了休沐日。在大宋朝,休沐日每个月有两次,月中一次,月末一次,其中月中两天,月末三天,是专为了让朝庭官员们能得以休息和处理私事所设的朝庭公假。宋君鸿换了一身普通的青色盘领常服,戴上一顶软脚的幞头,只是把那柄自投笔从军后就再没离过身的战剑仔细的拭过了,挎在腰畔的革带上,便出得营来,催马向苏雨农的院子中奔去。
在向母亲告了声安后,又在苏府的前堂陪着郑杏儿吃了两碗茶,苏雨农进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宋君鸿立即会意,便寻了个借口与其一同退了出来。
“子烨且随我来,今天这个保管教你满意。”苏雨农笑了下,便一俯身钻进了停在院门口的银丝绣花绒布蒙罩、朱漆檀木搭架、内置软毡的崭新轿子中。
苏雨农本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容姿俊秀,举止优雅,也向来以风流多姿自许。本想跟学习骑马,不成想几天下来股部被磨的生疼,这才知道骑马这种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威风的事实则并不是多么的惬意。所以虽然很快就跟宋君鸿这位骑兵大将处学会了骑控的技巧,却若无急事始终仍还是愿意安稳坐着轿子出行。
有时苏雨农心下也在暗暗自问:从何时开始自己竟也已经变得如此贪图安逸了?
其实苏雨农心中未尝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临安城的繁华让自己流连难舍,身为户部官员的各种物质生活上的优越也让自己极为享受,现在的苏雨农,怕是已经完全不能回去以前在潞县时那种清贫耐苦的生活了。
隔着轿帘,他望见宋君鸿身手矫健的翻身就跃到了马上,暗自又叹息了一声。或许,军旅生涯、战阵杀伐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很大吧?
两人行进了一阵子,终于到了苏雨农说的那个地方。
宋君鸿下得马来,把缰绳在院前的栓马柱上的铁环上一系,回身看时苏雨农也从轿子中慢慢走了下来。
他指着两人眼前的一幢院子得意的问道:“如何?”
宋君鸿有些惊诧的望了一眼,其实这个院子其实他以前就曾注意过,但因见其中似有人居住,且也并不在他搜集来的出售名单上,所以便不曾进行考虑。此时即然可供选择,便打算去看个仔细,当下并不急着进院,而是先踱近了院子,从外面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
院门口的门楼上虽是雕花描兽的建的精巧,但却只有一层,也没有飞檐,这说明它的原主人应该并不是一个做官的人,而多半应是位有钱的富户。
从院墙上的架砖和抹灰上判断,这院子虽然并不算新,但也说不上什么老旧,估计也就是建了十年左右的院子。瓦全门健,虽说不上华丽,但对宋君鸿这种只想居家过日子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回过身来,宋君鸿冲苏雨农满意地点了点头。
苏雨农又说道:“走,进院中再看看去!”
此时院中的主人早已闻讯侯在门口,见苏雨农与宋君鸿契谈完抬步要往院中走,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冲着苏雨农连连拱手:“唉呀呀,我的苏大人,您来啦。”
苏雨农冲身边的宋君鸿一指:“这是宋校尉,也是我的内弟。”
院主人立刻又冲宋君鸿跪下拜了一下:“原来也是位大人,小老儿刚才多有怠慢,这厢里赔礼了。”
“老员外勿需客气。”宋君鸿见他已经是五十左右的老人了,极忙将之扶起还了一个揖礼,温声说道:“此番到贵院处多有叨扰,还望老员外海涵。”
“不敢当,不敢当。”院主人忙做揖。精明的眼睛却已经在宋君鸿身上扫了两圈,心下也禁不住地把宋君鸿和苏雨农做了下比较。
苏雨农尽管举止风雅,但骨子里那种官威仍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而眼前这位校尉大人,却是言语随和,穿的也随意朴素,浑像个街上的普通年青后生一般。因苏雨农在刚才的介绍中也没具体说明他的官职和勋衔,看着年纪也轻,想来多半只是个八、九品的小校尉罢了。
但这院主人行商大半辈子,喜怒不露于色早已是本能,脸上照样挂着和气的笑容,伸手把苏雨农和宋君鸿引进了院中。
宋君鸿进院后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分为前、中、后三进,每进都有屋舍六、七间,分别可待客、安置下人和让内眷居住,在第三进中,还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后花园,地方虽是不大,但却也有些精巧了。
这个院子虽比不上苏雨农现在居住的华丽,但也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要求了。再加上这里的地脚位置也合适,不免开始有些动心了。只是估算了下价格,又难免有些担心。这种在临安的大点的院子怕不是自己一个刚当官一两年的人能负责的起的。便不好意思的冲院主人拱了拱手:“老员外,不知您这院子可做价几何?款项可否......可否分做几期付清?”
“小宅做价为七百贯,不知大人看可否?”院主人笑呵呵的回答。
七百贯?宋君鸿心里微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院子,在临安的行情,市值至少应该在一千贯往上了。七百贯,的确算是一个很诱人的价格。
“确是七百贯。”院主人商人本能很惯于察颜观色,立时便看出了宋君鸿眼中的疑惑,解释道:“小老儿是在临安与成都间做官府生意的,多有劳烦苏大人之处。上回苏大人略抬尊腕,小老儿的商号便获利数千贯,这次理应投桃报李。所以小人就折了个本钱出售。”说罢冲苏雨农谄媚的笑了笑。
宋君鸿这才了然,心下顿时禁不住的有些感慨:他这阵子在临安城中几乎都跑断了腿,也没能帮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寻到一处满意的栖身之所。但苏雨农身居户部这一最大的油水机构,本来要办什么事不用自己张口就有很多人抢着替他办,再加上其又是一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来临安也不过短短两年,便已是城中三教九流都是朋友。所以他一出手,便立刻把事情解决了一大半。
甚至宋君鸿都没有想到的是:实际上如果这个宅子不是自己要而是苏雨农要的话,那么这个急于拍马屁的商人甚至会拱手白送的。因为摸不清宋君鸿与苏雨农间的关系,这才仅是折价。
可笑前两日孙狗子还在苏雨农面前瞎显摆什么捧日军的战功待遇,却孰不知苏雨农只需把“户部官员”这一身份往外一摆,就有不知多少人抢着上前结纳。自己这些苦军汉们拿命换出来的这点军功和虚名说起来威风,但论及实利,在商人市贾们眼中根本就一文不值。
打仗时,人人都希望有军士们出来帮自己保护家人、财产,但只要仗一打完,人们很快就又会把军士们忘到一边去了。世情如此,无可奈何。
只有文官衙门里蘸满了油水的行政权力,才是人们实实刻刻都需要的。
唉,真是没的比啊!
尽管这个价格的确很优惠,但宋君鸿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说道:“谢谢老员外的美意,只是在下怕这笔生意并无法成交了。”
“大人觉得这个价格不中意?”院主人以为宋君鸿还是想要砍价,又瞄了眼苏雨农看不出来喜怒的脸,一咬牙,说道:“小老儿愿再落价一百贯。”
却不想宋君鸿还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直到这时苏雨农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向宋君鸿问道:“子烨,六百贯的价格的确已是很优惠了。”
宋君鸿把苏雨农拉到一边:“姐夫——”他盯着苏雨农的眼又郑重地看了一下,低声但却语气严肃地说:“润卿兄,我听闻这临安城里的言官御史们可从来不是吃醋的!你我同乡一师,一起读书比肩长大,弟诚知你这功名来之不易!这事你既然居中联络,这院主人又是有求于你户部的商贾,若是我与他以这种价格成交,怕是会授人以柄,与你清誉不利。”说罢扯着苏雨农的袖子就要走
苏雨农却一把拽住了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子烨啊子烨,我看你是迂腐的紧了!”看宋君鸿眼色有异,忙又温声劝道:“子烨放心。圣人教诲,我没有忘。君子洁身以自好的处事之道,我也没有忘。但现实生活中必竟要灵活应对,否则怕是要被活活饿死了。就算院主人以市值半价出售,那也算是正常的交易行为。卖方明码标价,你又不是没有付钱,怕得什么。”
院主人此时也猜到了原因,跟着笑了起来:“这位小大人真是可爱。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此桩买卖,你情我愿,并无一条干涉大宋律法,实是两厢便利之事。”
“子烨你久在种慎军中,故才不通世务。须知这种事情,在官场、商场上都是再常见也不过的了。只要不违反律法、官箴,即是正当之事,没人会去过问的。”苏雨农又向宋君鸿劝道:“子烨,你看下这院子的构建、这地角,怕是轻易再难寻出第二家来,你若不要,将来怕是要后悔的。”
宋君鸿心下几番挣扎,他两世为人,这人情事故如何不懂,但也不忍心陷苏雨农于清誉有损。终于向院主人揖手道:“好,那这院子我可以买下来。只是有两个请求还需老员外准许方可。一是按市值一千贯来进行作价交易;二是请宽容些期限,准许在下先付个首付,余下的分期支付,六年内偿清。允否?”
院主人瞪大了眼睛,像看个傻子似的看了宋君鸿半晌,又望向苏雨农,苏雨农知道宋君鸿的秉性,便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那便依子烨所言来进行办理吧。”
出的院来,见苏雨农兀自在摇头,宋君鸿便道:“此事我知道姐夫的美意,但也唯有如此处理我才有接受的可能。姐夫无需再多劝了。”
苏雨农神情古怪的瞅了宋君鸿一眼,指着他突然捧腹大笑道:“本以为你上得战场杀过人后会变得胆子更大一些。今日才知,子烨却是比我想的还要老实胆小一些。”
宋君鸿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说道:“姐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并非是食古不化。只是——”
苏雨农歪着脑袋有瞅向宋君鸿,却见宋君鸿在马上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咱们的授业恩师郑危舟,小时咱们读书时他曾说过:世间人学而优则仕,但仕途之上,风高浪涌,当正道而行。如今你我皆已经是朝廷的命官了,恩师虽然以身殉国,但彼时之教诲犹在耳畔啊!”
听到宋君鸿提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郑知庆来,苏雨农脸上这才慢慢收起了讥讽的笑意,脸色变的凝重起来,眼中也不知是羞是愧还是恼怒,过了半晌,不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道:“咱们走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