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侯今年已经六十有三,差不多已经到了该要致仕的岁数了。儿女们都在劝他挂印纳官,做个悠游林下的富家翁,可他仍然在日复一日地坚持穿起那身朱红的圆领官袍,从一大日起来就赶往官禁之前预备早朝。尽管他有时也在想这样疲累而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侯才是个尽头?但最后却还是抬起那顶硬脚的幞头官帽,习惯性的戴到头顶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不甘。与他同年的科举榜友们其中不乏已经位届三公或公侯的了,然后再笑呵呵的向朝庭上一道致仕的表章,然后皇帝一般会半是惋惜半是放心的安抚他们一下,然后在答应的同时再赏赐一些虚名和财帛,以表彰他们多年对大宋朝庭的劳苦忠心。柳侯也想和他们一样,尽管在很多人看来,柳侯已经做到了“侍郎”的高位,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高官大员了,可他离“尚书”这个位置只差一步,却就是升不上去,人生有时的际遇的确会让你抑郁难言。
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侍郎了,而他的顶头上司,在此期间也早已经换了好几任,其中不乏能力、声望、资历都不如他的小辈,可人家照样戏剧性的摇身一变,就成了他们礼部的尚书。甚至他的同僚们在这些年里也都换了好几茬了,可只有他在这个位置上,雷打不动。
凭什么我就不能做三公?不能做尚书?时间久了,柳侯心里便忍不住经常会这么想着,这快成为他的一个心病了。
好在现在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他的前一任领导因为触怒了李皇后而被罢官下狱,忧愤而死;他的这一任领导又因为曾巴结李皇后而不受现在的新皇帝喜爱,在前不久刚被寻了个不是而罢官。礼部尚书的位置出缺了!
就在柳侯快要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这个样子的时侯,命运之神似乎终于垂青他了。礼部尚书的新任人选还并没有颁布,柳侯具有很大的机会获得这个职位。尽管在礼部之中还有一位侍郎,朝中也有数位后起之秀们盯紧了这个显位,但他相信只要能掌握住这次机会,做上几件能让新皇帝满意的事,那么他就一定会是最能后的胜利者。
只要能让我坐上一会儿尚书的位子,干上一年我就可以安心的致仕了!柳侯便是这么一边在心里做此感慨,一边抢着接下了刘羽昏礼的这项任务,并亲自到场忙前忙后的操办。
这也极可能便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后的机会了,所以他卯足了全部的劲头。
为了能让这项任务顺利的完成,也为了能进一步与朝中的新贵们搭上线,他不惜认了一个本是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做了自己的义女。
他的确是下了很大的本钱的,不是吗?可当符公公传来皇帝摆架回宫的口讯时,他一瞬间突然有点恍惚。
不对呀?出了什么差错了吗?自己有哪些地方做的令皇帝不满意?不会呀,这应该算是自己这辈子操办过的最隆重也最出彩的昏典了!那么是出了什么事了?可为什么自己之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呢?
尽管他满肚子的疑问都快要把自己给撑爆了,但在符公公的交待下,他还是不得不强打着精神,沉整了下面容,高声的唱响了仪式开始的祝词。
柳侯是从下面一级一级凭着实干攒功硬升上来的,业务纯熟,这些唱辞他不仅早就张口就来,且声音洪亮悠长,如一口铜钟鸣响,煞是好听。
可此时下面的宾客们已经没有几个人会有心思去倾听或赞赏他那引以为傲的嗓音了,大家都在交头接口的议论着,一开始声音很还低,后来干脆越来越大。连柳侯那高亮的嗓音也难以压制住人群之中的吵杂议论了。柳侯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想不到自己呕心沥血的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排出的这场大典,却独独缺了最重要的一位看客。
而那位看客不来,整个大典便像是一个被人抽了支柱的房屋一样,再华丽也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很多人都对这一奇特的变化悄悄地和自己最亲信的朋友交换着各种看法和猜测,其中最广泛的一种猜想便是:刘羽要失宠了!这个在半个时辰前还绝没有人会去想像的事态现在突然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不须言喻的事实。宦海中便是这样,前一刻你可能还顺风顺水下一刻你可能便是覆亡在即了。看客中不乏有在心里暗暗冷笑的人:刘羽在皇帝面前的快速窜红无疑引起了很多人的眼红。所以当刘羽还得宠时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去巴结他,可对方一旦失势,他们又立刻摇身一变成为袖手冷笑的看客。甚至有很多人担心与一个已经失势的人在一起会引起皇帝对自己的不快,所以最后竟是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悄无声息地离场而去了。
人情冷淡,一至于斯!
看着不断起身离去的人影,柳侯与王守川对了下眼,都无声的叹息了一下。他们俩现在已经和刘羽或多或少的捆绑在了一起,何况以他们俩的身份,必竟不能也那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溜了,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当然,现场中也有少数一些完全不会因为皇帝到来与否而有什么大的心情变化的人。如宋君鸿等“曲涧六子”和鲁如惠、王行等学院中的师长们。
虽说宋君鸿对新皇帝的样子同样也有一份好奇之心,但他们来主要还是为了庆贺好友刘羽的新婚之喜的。无论皇帝来不来,他们那份为好友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欣喜之情都不会改变的。
直性子的方邵提着酒壶来到了刘羽的跟前,大着舌头吐着酒气说道:“云、云飞兄,莫、莫负了咱、咱们昔日在岳麓学子中把酒酣饮的威、威名......,来,干......干了!”
刘羽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酒啊,果然还是要和好兄弟们喝才最有意思。”
虽然他这话说的洒脱,可语气中仍有一丝抑郁之气存在。旁边宋君鸿听了便知道刘羽是在感慨此时场中发生的变化。刘羽虽然恃才傲人,狂放不忌,但他从来不是笨蛋。宾客们的态度变化他同样是尽收眼底,人心喜欢趋利避害,本也是世间常情无甚了不起的,但必竟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在昏晏的现场上对新人出现这么明显的巨大变化,怕是任谁也会心里感到有些不痛快的。他向柳丛楠等人一起使了个眼色,拉起大家,连着新加入的郑雨农一起搬来鼓凳围坐在了刘羽和露香儿周围。
“老爷,夫人让您少喝点儿。”一名小丫鬟从后堂奔了出来,扯了扯刘羽的袖子轻声说道。
露香是新嫁娘不方便出来,只能待在那里等待着,心下却时刻在关注着前面的情形,听说了刚发生的变故后,料到刘羽心中必然不快。
“没关系的。”刘羽爱昵地往后堂张望了一眼,却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云飞兄,你如今是大小登科,自放纵酒狂笑,世间烟云,理它做甚!”柳丛楠笑着帮大家也都一一添满。
“来,儿须成名酒须醉,难得今日你我兄弟们欢聚一堂,干了!”宋君鸿拍着桌子大声的喊道。
“说的好,儿须成名酒需醉!”刘羽也拍着桌子回应道。其余几个人也都哄然齐声应道,然后在一群狂放的哈哈大笑里高高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们如此高调的举动立刻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些离的近的宾客们无不停下了互相间的议论,吃惊地看着那桌高声喧腾、鲸饮高歌的年青人们!
“唉,小儿们忒是轻狂!”柳侯无奈的摇了摇头。
“可当年我们也都曾年少轻狂过,不是吗?”鲁如惠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笑着接口说道。
“鲁兄,您何时过来的?”柳侯急忙放下手里的酒杯,拉着鲁如惠坐下。
“柳大人,不用焦虑太多,我听人提过,官家对你这次的操劳很满意。”鲁如惠瞥了他一眼,突然意味深长的说道。
柳侯的老脸红了红,尽管双方都是有着数十年交道的老熟人了,但让鲁如惠这人精看破自己的心事仍是有点尴尬,便同事鲁如惠带过来的话也的确让他感到此许的安心,忙借着举袖饮酒的机会,把自己的窘态给掩饰过去。
鲁如惠哈哈大笑着,又提起酒壶挨桌的去给宾客们敬酒,以他隆裕的威望,各桌宾客不管心里猜测如何,也都不得不停下议论,摆出满脸的笑容来起身迎接鲁如惠的到来。
慢慢地,现场地气氛总算变得安定了一些,虽说此时宾客们已经走掉了近半,但留下来的都开始壮着胆子开始互相劝酒。
正在大家以为这场昏晏即将这么惊奇而却又平淡的渡过的时侯,新的变数却又一次找上了门来。
一名身着禁军制式青色战袍的小校扬鞭跃马一直冲到了院门口,马上的骑士才翻身跳下马来,也浑不顾得上按抚坐骑,便冲进了院子里的人群中,边跑边喊道:“枢密院副都承王大人可在否?陛下急召!”
王副都承放下酒杯,向鲁如惠和柳侯告了声罪,但急忙随着那名禁军小校走了出去。这名禁军小校才刚翻身上马,远远的便听得一阵急密的马蹄之声传近,又是一名禁军小校策马奔了过来,马也都未下,便高喊着:“李莫将军、张荣国将军,陛下急召!”
那两名将军慌乱也起身奔了出来。
没过一柱香的时间,前来传讯的军士竟来了三四拨,起先只是紧急召传枢密院和一些高品阶的将军,后来竟是连柳侯、王守川这样的六部的堂官们也都被召集了回去。
人群之中再一次开始哗然了起来。宋君鸿悄悄地来到了鲁如惠的身边,担忧的问道:“山长......”
“没关系,告诉云飞,他的昏宴继续,现在发生的这些个事情应该跟你们都没关系。”
宋君鸿只好“哦”的轻声答应了一声,可他抬眼瞅了瞅这位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老山长,发现此刻竟是连鲁如惠的脸色也发生了一些紧张地变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