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宋君鸿听后再也不能自持,惊问道:“爹、爹,你可莫要唬我。”
“石头,爹说的是真的。爹……爹对不起你!”宋大柱羞愧不已的低下了头。
在潞县,人们风传宋君鸿和丁蓉的各种闲话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宋大柱一家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再加上丁蓉胆子大,爱屋及乌之下对宋大柱一家也是多次悄悄前往探视、缕加照顾,所以宋大柱夫妇也在心里认定了丁蓉就是自己的儿媳一般。这时丁蓉跟自己出来,却出了这种事,所以他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他说完这些话后,却听不到宋君鸿任何的回应。便抬眼看去,只见宋君鸿满脸尽是惊惶之色。
丁蓉是个很讨人喜爱的姑娘,这个宋君鸿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因为要恪守于对湘月的感情,他没有接受丁蓉的感情,但要说他对丁蓉豪无感觉,那也是瞎说。自己与丁蓉在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十年的漫长光阴中,人非草木,谁能无情?这就造成了丁蓉在宋君鸿心中既远又近,不是恋人,却比恋人还要相互关心;丁蓉,已经成为宋君鸿心中一种重要的存在,像是亲人,甚至比亲人还多一份密切。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有人跟宋君鸿说她没有了,宋君鸿一时之间怎么能接受呢?
那个小时让自己爬楼摘风筝的丁蓉,那个从小引领着一大帮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学字念书的丁蓉,那个在自己遭受郑经诬陷时挺身而出为自己做证的丁蓉,怎么可能死了呢?
宋君鸿觉得这不是真实的,眼前的一切都似虚假起来,头有点晕,他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在随之而来的巨大晕眩中摔倒在了地上。
“石头!”“子烨!”“子烨!”……周围一片惊惶紧张的呼喊声,但宋君鸿都开始有点听不真切,然后眼前一黑,就晕厥了过去。
过了很久,宋君鸿才在众人的抢救中省了过来,被人抬回自己屋中的床上倒下休息。
待夜色深沉、众人都离去后,宋大柱走到宋君鸿的面前,满脸都是羞愧之色,说道:“石头,是爹没用!你说那么她大的一个人,我当时怎么就没有看顾好呢。”
“爹,你也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怪你,这或许都是她的命吧。”宋君鸿摇了摇头,凄然的说道:“只是丁蓉是个好人,她不应该是遇上这种命!”
父子两人长久唏嘘不已。
为了能哄宋大柱睡觉,后来宋君鸿免强挤出一丝笑容,陪着他去书院里开设的客房中休息下,再回来时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宋君鸿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在自己外出求学前丁蓉笑着对自己说:“小女子在此预祝君鸿能学有所成、早日还乡,勿忘家乡还有亲友在等待你有朝一日衣锦归来。”
可现在自己就算终有一日衣锦还乡,那个曾在佛寺中许愿要等自己的女子还在吗?
宋大柱一直觉得是自己应该对丁蓉的死负有责任,因为他没有看顾住她。但宋君鸿认为自己才是那个罪魁元凶。情之为物,害人至深,宋君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让丁蓉对自己动了情,却什么也不能给予她,反而让她走上了那样一条绝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真正感到歉疚、负罪的应该是自己啊!
宋君鸿从床上起来,打开了屋里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枝“沧浪”笔,他一直收藏的很好。
宋君鸿砚好了磨,用颤抖的手执起那枝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两行字:“赊我一颗心,负卿千行泪。”
搁笔在纸上后,宋君鸿就再也没有回到床上去,他便在窗前这么坐了一夜,这是一个无眠之夜,宋大柱父子都只能在煎熬中度过。
第二天,刘羽、柳丛楠、方邵、王玉田和李孟春为宋大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欢迎酒筵,但因为心中郁结着丁蓉去世的事情,宋君鸿父子全都没精打彩,这场酒筵也在沉默中草草结束了。
回到屋中,宋君鸿把自己在书中这三、四个月中的见闻都跟自己的父亲简单说了。
宋大柱点了点头,说道:“娃儿,你真是出息了。这样家里也能放心了。”
宋大柱抚着宋君鸿拿出来的圣旨看了良久,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对宋君鸿说:“石头,爹打算回去了。”
“爹,再多住几天吧。”宋君鸿劝道。宋大柱这阵子流落在外的遭遇虽然没有对宋君鸿明言,但他能看出来宋大柱是遭受了不少罪的。
宋大柱摇了摇头,说道:“你没事儿,我的心也就放下一大半了。可丁丫头没了,我总要回去跟人家的娘有个交待。”
“爹,丁蓉真的没能救回来吗?”宋君鸿心里突然冒起一丝侥幸问道。
宋大柱摇了摇头:“爹之所以一直在湘江边上做苦力,一来是以为你没了,心里垮了,二来也是想在江边沿途多走走,看能不能找着丁丫头的尸首。但没什么结果。江水那么急,都说是肯定给冲走了。”
宋君鸿心里黯然了一下,丁蓉自从小时在潞县落过那次水后,对深些的水总是抱心理恐惧,游泳的事也就总是学不会。只要落水,则多半凶多吉少!
宋君鸿握了握拳,对宋大柱说:“爹,我陪你一起回去!”
“不成!”宋大柱立刻摇了摇头:“丁丫头没了,她娘和郑知芳都肯定会满肚子的火气,爹却承受就行了,你没必要一并跟着过去受打挨骂。”
但宋君鸿还是坚持的决定了这件事情。他去找程会请好了假后,父子二人便踏上了回乡的归途。宋大柱虽是猎户,但却不会骑马,宋君鸿便雇了辆马车,载着二人返回了潞县之中。
下车后,二人先返回了山林里的家中,尽管此前已经通从郑知庆从信中得知儿子仍在人世的信息,但此刻亲眼见到二人毫发无损的回来菊子娘和妹妹石榴仍是激动的热泪直流。喜出望外之下便立刻杀鸡打酒,为平安归来的宋氏两父子庆贺。为了分享这份喜悦之情,包括邻近的山民、郑知庆和郑小门夫妇一家也都获得了邀请参加这场宴席。
郑小六很高兴,一连喝了好几杯。因为货队虽然没了,但大不了就是赔几个钱的事。但宋君鸿能够活着回来,他总算是能够在春柳面前抬起头来说话了。
但奇怪的是宋大栓两父子显然兴致不是很高。初始大家都没有太介意,只是以为他们路上车马劳顿,太过疲累了,郑小六一家便也就早早干脆早早起身告辞。
几个人在门口送行时,郑杏儿趁机偷偷走到了宋大柱身边,小声地问道:“舅舅,怎么就你们两个回来了,却不见得丁姐姐。”
因为郑知芳好面子,丁蓉离家出走的事他硬是捂着盖着没有对外说,只是称作外孙女卧病在床,无法见人罢了。但郑杏儿却是知道丁蓉的行踪的。
实际上,丁蓉之所以能知道宋大柱要外出寻子,并及时赶到同行,也都是因为有郑杏儿私下报信之故。眼前郑杏儿见得宋大柱和宋君鸿都平安归来,只有丁蓉却不见了踪影,心下自然是疑窦丛生。
宋大柱脸上一滞,终于掩抑不住,老泪蜿蜒而出:“丁丫头没了!”
“什么?”郑杏儿吓了一跳,转身去望向宋君鸿,却见宋君鸿也是表情哀伤的点了点头。
郑杏儿的一颗心顿时冰凉到了极点。捂着脸痛呼了一声:“不——,你们都在骗我!”
郑杏儿这种奇异的举动,立刻吸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宋大柱也知隐瞒不住,便把丁蓉跟自己外出寻人和投江的前后经过一一说了。
“明天一早,我就去郑族长府上致谦陈哀,到时不管郑族长有何处置,君鸿一应承担,任打任罚!”宋君鸿黯然道。
“娃儿,还是我去吧。”宋大柱截口说道。虽说丁蓉是自己跳江自杀的,却必竟是因为宋君鸿而起的误会。这是一个苦差事,逝者家属心中悲痛,当场拿刀子捅了你都有可能。为此,宋大柱和宋君鸿两父子为了这个去传达哀讯的差使争了一道,却谁也不肯让步。
郑知庆叹了口气,说道:“我那老哥的脾气我知道,极是护短,为了蓉儿,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所以还是让我这个老兄弟的先去带这个话吧,然后过几天等我劝的他情绪平复些,你们再过去。”
郑小六一家和其他的邻居也连忙在旁边点头附和。
就这样,关于丁蓉的噩耗,便是由郑知庆先行转达了。
但另一方面,丁蓉为了宋君鸿跳江的事情,却也在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潞县疯狂的传扬了开去。
又过得了几日后,宋君鸿再也忍耐不住,瞒着父亲来到了郑知庆府上。
接待他的是丁蓉的娘。
丁蓉母女自小为夫家所不容,于是她娘领着她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郑知庆府上居住,但这样也难免会受到郑氏人冷眼嘲讽、下人们背后指指点点,两母女相依为命,这么十多年才坚强的挺了过来。
现在丁蓉突然走了,丁母万念俱灰。
宋君鸿进了屋来,却不知说什么。他是以口才见长的人,此时却像是笨拙的如同不会说话的孩子。
良久,丁母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蓉儿喜欢你,我是个择夫不善的人,所以不想女儿也重蹈我的覆辙。蓉儿不想嫁人,我便也纵容着她。她想嫁你,我也便期待你能对她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样的一个结果。”
宋君鸿也唯有唏嘘。
丁母啜道:“我知道,这事儿也不应该去怪你。可为人母者,总是不能对这件事完全释怀,你去给蓉儿上柱香,然后就离开吧!”
宋君鸿抬眼望去,屋中的几案上摆上了一块小小的灵牌,上写着:“爱女丁蓉之灵”几个大字。字痕犹新,显是新做的灵牌不久。
宋君鸿上前捻起三柱香,就着烛火点燃了,退后两步刚想行礼,突然一阵暴怒的吼声传来:“谁让他进来的?叫他滚!”
宋君鸿一转头,就见郑知芳怒气冲冲的奔了进来,上前夺了宋君鸿手里的香,一把将他推开,骂道:“你个小混蛋!我当初就不该让蓉儿接近你!你不配给蓉儿进香,也不配进我郑氏的大门,滚,快滚!”
说罢又回身一扬手:“来人呀,给我把他打出去!”
话音未落,郑经已经领着一帮家仆提着棍棒冲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对准宋君鸿头上就打过去。
“爹、爹!你快叫他们都停手!”丁母吓的够呛,慌忙拦道:“你们这样会打出人命的!再说蓉儿泉下有知,必也不会同意的。”
哪知郑知芳怒火之下,连上来阻拦的丁母也推到了一边,怒声吼道:“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我让她嫁给那些好人家她不听,只是成天跟着这个小混蛋屁股后面,现在把命都丢了,还连带全县城的人看我的笑话!”
后来,还是在郑知庆闻讯及时赶到,才把宋君鸿从棍棒中救了出来,送到了就近的郑小六家中。
饶是如此,宋君鸿也是让郑经带人打得头破眼肿,浑身青紫。
郑杏儿一边给宋君鸿敷伤药,一边骂道:“你人傻啦?就算不会还手,也不会跑啊?”
宋君鸿一阵苦笑:“其实这样一来我心里反而会好受了些。”
郑杏儿一怔,鼻子里忽然酸了一下,挥手还抽打了下宋君鸿的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冤家!”
“哎哟!”宋君鸿叫道:“表姐,你轻点儿!”
“怎么?听说郑经他们那么多人打你,你都没有吭一声,我抽一下,你就开始叫痛呢?”郑杏儿偷偷抹了下眼泪:“丁蓉已经不在了,你可不许再有个三长两短。像今天这种站着挨打的傻事儿再也不要干了,要不我就在这儿先抽死你得啦!”
“知道了,姐!”宋君鸿拍了拍郑杏儿的手,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好不容易裹扎完伤口,晚上时回家的郑小六又带回来一个让人气愤的消息:郑氏一族决定不许给丁蓉立坟下葬。
丁蓉虽不姓郑,但必竟是郑氏族长的外孙女。她们母女被从夫家赶出来后,身无片财,便十多年来都是在郑知芳家中从小长大,实也与郑家人无异。郑氏的墓园占地极广,当然也不差留给她们母女这片方寸之地。这时时代讲究人死一定要入土为安,就算人投了江里捞不上来尸首,那么立个衣冠冢总可以了吧?
可自从丁蓉的死讯传出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也都再次浮嚣尘上。其中传播最广的便是丁蓉和宋君鸿私订了终身,以至珠胎暗结,并且借着宋君鸿出去上学的借口想私奔,不成想宋君鸿始乱终弃,丁蓉感到没脸见人,所以才投了江的。
总之,关于宋君鸿和丁蓉之间各种奇怪的推断和设想都层出不穷。不管在任何时代,人们都从不缺乏八卦的情怀,而且是对于各种越是香艳、有悖于伦理的流言编造、传播的热情越大。到了最后,已经是变得越来越难听和不堪了。
郑氏族里的几位老人长辈便一起去找郑知芳施压,不允许有丁蓉这么一个伤风败俗、名声狼籍的女人葬入郑氏墓园。郑知芳扛不住族里众老们的压力,再加上自己也是个死爱面子的人,所以便终于对外宣布不为丁蓉立碑下葬,甚至对外宣称断绝和丁蓉了祖孙关系,连丁母给女儿做的灵牌听说随后都被他从府里扔了出来。
郑杏儿听说好友名节受到如此侮辱,气得摔了筷子就要冲出去找族长理论。
郑小六和春柳忙给死命的抱住。
“姑父,在咱们这儿买块最好的要多少钱?”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君鸿这时突然问道。
“每亩大、大约要个三十多贯吧。”郑小六奇道:“你问这个干嘛?”
“买墓地!”宋君鸿说道:“姑夫,我给你钱,给我买最好的墓地!郑知芳不认他的外孙女,我宋君鸿却认我这最好的女学生和挈友。他不葬,我来葬!”
这句话把郑小六一家惊得一呆,连郑杏儿都忘了继续挣扎。
郑小六劝道:“君鸿,你可不能感情用事,要想清楚啊。这种墓地很贵的,且现在外面的人本来就已经胡说的这么历害了,你要是再代族长葬了丁蓉,那不更是落人以口实吗?”
宋君鸿从怀里掏出了两张面额二十两的交子,摆在了桌上:“姑夫,你只管拿去帮我买,不够再来管我要,现在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个问题了。至于外人的闲话,我以前就是畏于人言,才对丁蓉一味的冷淡,现在是该补偿她的时侯了。这事儿我考虑好了,决不后悔!”
郑小六眯了点头,郑杏儿突然扑到了宋君鸿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丁蓉的衣冠冢筑成之日,现场除了宋大柱和郑小六两家人,便只有郑知庆和丁母两人前来。
众人悲伤的行完了礼后,郑知庆对宋君鸿说道:“君鸿,你能这么做,很难得。”
因为郑知庆是深知宋君鸿和丁蓉两人间清白的人。
宋君鸿对郑知庆问道:“恩师,你说这县城里的人们说了丁蓉十年多的闲话,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这些人们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他呢?”
郑知庆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有时侯连我也不知道,倒底是人言可畏,还是人心可畏了!”
忙活完丁蓉的丧葬事宜后,宋君鸿又养了几天伤,就待又回转学校继续学业了。
在走之前,宋君鸿把家里的事情尽可能的作了一些安排。他在《桃花扇》戏文和标点符号这件事上,光获得的现金之利就高达近一千两百贯之多。
他沿着河滩为家里购置了二十三亩上好的田地,再加上宋君鸿的举人功名可以让宋大柱一家少纳不少税赋,这样一来,宋大柱一家的生活水准就可以一下子飞跃成当地的富裕人家水平。受了一辈子苦的宋大柱也终于可以扔下弓箭猎叉,过过小地主的生活了。
然后,他又给父母留下了一大笔的钱,让他们翻修一下这一下雨天就开始漏水的老房子,又给妹妹也在钱庄里预存了一百贯的丰厚嫁妆。宋君鸿甚至还购买了一大箱的礼物送给了郑小六夫妇和授业恩师郑知庆。
只是郑知庆脾气撅,又大多给退还了回来。宋君鸿知他脾性,也并不为意,只是嘱咐家人对这位老师的身体健康妥为照顾点儿。
看着家人们惊喜的笑脸,宋君鸿的这趟回乡之旅,才总算是感到多少有了些许欣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