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在岳麓书院中有一个抑扬顿措的老年男子声音在一间书斋中慢慢的传荡着,书斋中一众学员,无不仔细聆听,时不时的提笔在自己案上的纸卷上记录下来老者的言谈内容。
除了老者的沉缓的话声和台下学子们提笔疾书的轻微声间,整个书斋中再无别的声音。
能入此书院者,皆是重学识、勤课业的优秀举子,更何况今天授课的还是尚老夫子,这是据传书院中在理学方面造诣仅次于山长张拭的人物。每每为了听他的一堂课,很多学员都会争相而来。
这时一个脑袋从门边偷偷伸了进来,朝这间书斋里的人面孔上一一扫视着,当他的目光发现了宋君鸿时,立刻停止不动了。嘴角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然后整个人现了出来,偷偷的帖着墙角向宋君鸿的位置处溜了过去。
当他坐下时,宋君鸿才发现自己的身旁多了一个人。于是随意的扭头看了一眼,登时给惊得差点离坐站了起来。
只见身边坐下这名学员头戴万字巾,身穿雪梨色交领深衣,腰间束着一条无跨的细革带,虽然身材略娇小了些,但却眉清目秀,俊雅不凡。
“怎么?没想到我会来?”那名学员小声的问道。
“完全没有想到。”宋君鸿好半天后才终于镇定下来,小声回复了一声。然后又问道:“你来这里作什么?”
“来读书啊。”那名学员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个样子读书?”宋君鸿朝那学员又瞥了一眼,只见这人虽然是一身类似儒生的打扮,但手中却并无书本,除了放在地上的一只小包裹后,只有时刻握在手里的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形的物件,宋君鸿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
“怎么?你敢瞧不起我?”那名学员脸一扭说道。嘴上也不知是嗔还是怒,只是声音不由得略提高了些。
“放肆!”台上的尚老夫子终于斥责了一声。手中的戒尺轻轻在书案上一击,虽然声响不大,但却已经是全屋皆惊。
很多人纷纷抬起头来诧异的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宋君鸿!不好好做笔录,缘何窃窃私语?”尚老夫子斥问道。
尚老夫子的课有很多本不是他堂上的学员来旁听。所以那名学员刚一进屋时,尚老夫子和有些屋中的学员就已经发觉了,只是习以为常,也没太当什么打紧的事。但这学员一进屋,不听课反而拉着宋君鸿谈论个不停,这样尚老夫子就有点不悦了。
那名学员他虽不认识,但近来名噪书院的宋君鸿他却是识的。学理学的人一般都很认死理儿,所以尽管近来宋君鸿在书院中红的发紫,但只要是不合规矩,他也是照样斥责不误的。
“学生错了,肯请夫子息怒。”宋君鸿也是没有任何敢于卖狂的行为,立刻起身道谦。
尚老夫子冷哼了一下,走到宋君鸿面前,提起手里的戒尺说道:“责打两下,手伸出来。”
“是。”宋君鸿只好伸出了手掌。你别看这些老夫子们年纪大了力气不济,但责罚了一辈子的学生,打手掌的哪个部分会最疼却是有经验的紧。
尚老夫子提起戒尺就抽了下去。但戒尺却并没有抽打到宋君鸿的身上。而是半途就让一只小手给拦截下来握住了。
尚老夫子大惊,想把戒尺再抽回来。却没想到那名学员人虽矮小,劲力却是极大,尚老夫子一连抽了好几次,戒尺的另一头却仍是牢牢的握在了那名学员的手中。
“史……快放手!”宋君鸿在旁边急忙劝道。
“不行!”那名学员却下巴一扬:“但凡有我在,谁也打不得你!”
说罢他一运劲,倒把戒尺从尚老夫子手里夺了过来,然后手一扬,“呜~”的一声响,那戒尺便穿透窗户纸,一直飞到了书斋外面去,象枚铁钉一样钉射在一株老树的树干上。
“放肆!放肆!”尚老夫子还是头回遇到这种事情,怒不可遏,大吼了两声后,课也不教了,袖手就出了书斋。
于是关于这件事情的处理很快就被转移到了铁面夫子程会的手中。
程会一迈进屋中,瞅见了宋君鸿尴尬的冲自己笑就头疼,冷哼道:“又是你给我惹的麻烦!”
这个宋君鸿,进入书院才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比旁人两年的动静加起来还要大!
瞅见程会那张著名的冷脸上的颜色越来越不好看,宋君鸿只好主动认错:“程夫子,这事是学生的错,学生立刻却找尚老夫子道谦。”
“道谦?哼,没这么容易了。”程会怒道:“书院两百年来,还是头回发生学生抢夺师长戒尺的事情。尚老夫子现在还在那里气的直哆嗦呢。”
说到这里,他翻了翻怪眼,讥嘲道:“居然能把尚老夫子都气成这样,宋君鸿也真是能耐呀!”
宋君鸿心中暗暗叫苦,尚老夫子在书院中的地位远非寻常师长可比,看来此事不易善了,程会也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收拾自己一顿了。
“这事不关他的事,尺子是我夺的,人是我气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好了!”那名矮小学员在旁边早看不过眼,这时立刻站了出来。
“你又是来做什么的?”程会打量了一下这名矮小学员,书院中学生虽有数百之众,一般的教授可能认识的不全,但对于亲自办理入书院手续和主管日常风纪的程会来说,却是对每名学员都了解的。
这个人有点面生。显然不是书院内部的学生!
“我、我也是来读书的。”那名矮小学员说道。
程会眯起了眼睛,仔细打量了这个学生一阵子,突然心中一动,似乎想动了什么事情。
良久,他才说道:“我们岳麓书院有岳麓书院的规矩。过了入学时间,倒轻易不再招呼新学员。况且——”程会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我们岳麓书院也不招录女学员!”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那名矮小学员怔了一下,嘴硬却心虚地反驳道。
“哼,姑娘,不是每位女人都能当花木兰的。何况我也不会连两个月前刚在我们书院门口亮完剑的小丫头都记不住。”程会冷笑了下。
“你……”被人拆穿了身份,那名矮小学员脸上顿时有点发红。
原来,她正是此前刚刚离家逃婚的史珍!
“宋君鸿,罚写公开检讨书一份,抄院规三十份,劳作五日,并且要亲自去向尚老夫子道谦。只要尚老夫子的气不消,这事就不算完!”程会张口就对宋君鸿下达了一连串的处罚措施,完了又转身对史珍道:“这位小姐,您也请回吧!”
“我好不容易才离家来到这里,我可不可以不走?”史珍嘟起了小嘴。
“不行!不想走也得走!我们书院也不是集市,随便让人说来就来,愿闹就闹!”程会板起了脸。
“我若不走,你又能怎么的?”史珍也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一看程会这种铁面无情的决定,气有点往上顶,立时就杠上了。
“你不走,我赶你走!”程会一挥手,两名院工冲了进来,便拟强行赶人。
“我看你们谁敢?”史珍的小身子骨一转一拧,不仅从两名院工的拉扯中脱出身来,还顺势把两名院工摔了个狗趴。然后小手一扬,放在桌上的长条型布包中已经露出一柄剑来。
“怎么?你还敢用剑吹了老夫不成?”程会也是一犟驴,跨前一步,顶着史珍的长剑,居然硬对上了。
场中的气氛立刻紧张到了极点。
“这是谁又要在我们的书院里喊打喊杀啊?”鲁如惠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
程会一转脸,看到了在鲁如惠身后跟进来的李孟春,不由得恨恨的瞪了一眼,看来一定是他见刚才形式不好,便偷偷溜出去找鲁如惠过来给宋君鸿救架了。
“鲁老!”必竟鲁如惠是程会的顶头上司,所以程会也只得先欠身见礼。
“哟,这唱的是哪儿出啊?搞的这么剑拔弩张的!”鲁如惠进门后就笑眯眯地说道:“倒底出了什么事?都跟我说说。”
程会和宋君鸿只好又把刚才生的事情分别向鲁如惠作了下说明。末了程会又加了一句:“鲁老,我听说了宋君鸿是您故交之弟子,但书院能历两百年而一直鼎盛,缘于院规森严,治学有道。所以此事还望鲁老秉公处理。”
“我省得的,程夫子只管放心。”鲁如惠笑了下,又朝宋君鸿和史珍说道:“你们俩跟我来,余下的学子继续自行温习功课。”
说罢他转身走出了书斋,然后宋君鸿拉起史珍也追了过去。
一直待回到了鲁如惠自己的办公屋子里,他往椅子上一坐,便开始饶有兴趣的打量起面前的这对少年男女,似是在观赏什么有趣的事物似的。
宋君鸿和史珍并排站在他的面前,心中一时忐忑,史珍几次想要张口询问,都被宋君鸿拿目光制止住了。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鲁如惠才张口问道:“君鸿,这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这……”宋君鸿说道:“是我的一名故友。”
鲁如惠又转头问向史珍:“听程夫子说,两个月前就是你陪送宋君鸿来的书院,当时还在书院门口亮了刀剑?”
“是又怎么样?”史珍一嘟小嘴,看来这个书院中的师长们个个都是铁硬的心肠,联起手来的要赶走自己。
“哇哈哈哈哈哈……”鲁如惠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似乎被人在自己的书院门口亮刀子是件很有趣的事。
“山长,你……”连宋君鸿都惊骇莫名,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你可还真是有乃母之风啊!”鲁如惠指着史珍,继续大笑着说道。
“你认识我娘?”史珍惊讶的说道。随即又觉得不对劲,惊问道:“难道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嗯,知道,当然知道。”鲁如惠比史珍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他略俯下身子,望着史珍那张透满惊讶表情的小脸说道:“你是史御使家的千金,单名一个‘珍’字,我说的可对否?”
史珍禁不住的点了点头,但仍是一头雾水:“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是猜到的,是查到的。”鲁如惠笑道:“两个月前听闻有人在书院大门前作出了亮剑的举动,我就留了心,立刻着人调查。当时虽是无人认识你,但通过现场人们的描述,老夫还是很快就辨杳出了你们府上的老管家史福。然后再顺藤摸瓜,要知道你是谁,并不难!”
宋君鸿和史珍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不想鲁如惠背后曾下了这么大的功夫。那这鲁如惠倒底有多么大的能力?他平常在不为人知的时侯都做了些什么?宋君鸿想到这里突然心中悚然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山长真是明察秋毫啊。”
鲁如惠得意的捋了捋胡子,说道:“居山峰之高,则要查百里之遥。你们真以为我这副山长只是下下棋、喝喝茶,一味养老的吗?”
史珍则在旁边好奇地打听道:“鲁山长识得我们家福叔?”
“岂止是管家史福,就连你爹、你娘我也全都认识。”鲁如惠笑了笑。他在朝中为官多年,又是死硬的抗金派,又是以仕林出身的人,与史灵松有太多相同之处,二人想不认识也着实很难。
“那……”史珍痴痴的笑了笑:“鲁叔叔,我也留在这里跟大家一起读读书成不成?”
那厢里鲁如惠刚提了句认识她的双亲,史珍的一声甜的快要流汁的“叔叔”就已经喊上了。
“不成!”鲁如惠摇了摇头,坚定的说道:“我虽是副山长,但也不能坏了书院的规矩。”
话题说到这里,鲁如惠笑着瞅了史珍一眼,突然说道:“我听说,令府要与韩府联姻,可不知史小姐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
“逃婚!”史珍低着头说道,只是声音小的可怜,只是像蚊子叫似的。
但鲁如惠和宋君鸿还是都听到了,俩人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时代,女方逃婚可是天大的事情,何况还是发生在史府这样的诗书礼乐之家。
“为什么?”鲁如惠好奇的问道。
史珍咬着牙,突然不说话了。
鲁如惠又看了会子史珍,突然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又瞅了眼宋君鸿,叹道:“孽缘啊!”
“鲁叔叔,珍儿已经无处可去了,望鲁叔叔成全!”史珍一脸可怜的哀求道。
这时宋君鸿也反应过点儿神来,这时也只好在旁也作揖求道:“请山长帮帮史小姐吧。”
鲁如惠沉吟了半晌,突然苦笑道:“你们俩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史珍“扑通”一下就跪下了,泣道:“珍儿现在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只有此处,还算是有珍们三分依恋之处。望鲁叔叔看在与家父家母相识一番的份上,对珍儿网开一面吧。”
宋君鸿也在旁苦苦哀求。
鲁如惠脸色变了好几变,才终于挥挥袖说道:“你们都起来吧。我答应你们了。”
“真的?”史珍和宋君鸿喜出望外。
“嗯!”鲁如惠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离京多年,史家和韩家的私事我不想多管,只是这其中既然涉及到了我的学生,我这个作书院师长的总要有个交待。”
他待史珍站起来后,才又接着说道:“你不能做学员,但书院可以以勤杂役工的名义留下你,只是会苦了你这名大小姐,可愿意吗?”
“愿意!”史珍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慌忙点头答应道。
“那你都能做什么?”鲁如惠问道。
“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珍儿都愿干,绝不挑肥拣瘦。”史珍接口说道。
“嗯,洗衣打扫卫生你就不必了。”鲁如惠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书院伙房的老钱跟我抱怨说人手忙不过来也有阵子时间了,你就去他那帮帮小忙吧。”
“好的!”史珍点了点头。
安置好了史珍,鲁如惠又转头对宋君鸿说道:“君鸿,你在尚老夫子的课上说话的确不当,所以程会对你的处罚决定依然要一字不改的执行。”
宋君鸿低头道:“学生领命!”
“哼,可鲁叔叔……”史珍嘟起了小嘴说道:“那个什么程夫子最后在书斋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你说的那些个话,分明就是在要挟你嘛。”
“呵呵,程会的脾气是臭了点儿,但他就那么一个性子,并非是为了单冲着老夫而来的。”鲁如惠倒是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哼,鲁叔叔您也真是肚量大,他那么臭的一幅脾气你也能包容的下。”史珍还是感到有些不服气,对于惩罚宋君鸿的程会,也总想要狠狠的说上他几句。
“傻丫头,你们懂得什么!”鲁如惠叹了口气,突然说道:“不错,按理说老夫是堂堂的一位副山长,还是程会的直接顶头上司,要废改他的决定,或处罚程会本人也是易如反掌的。但就因为这样,所以能直言而谏的人才会更加了不起。这世上原不缺溜须拍马的小人,但硬骨头如程会者才是难得呢。总有一天,你们也都会明白这种节操的可贵之处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