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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

方青竹记得,第一次见到楚辞的时候,广安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漫天的霜白掩盖了万物的色泽,唯有她宫裙上那一抹明艳的绯色,点缀着灰白的天地间。

彼时,数九寒天,皇帝的头疼旧疾发作,连夜召集了太医署所有的太医,聚在他寝宫之外,顶着寒风瑟瑟守了一夜。

他虽是年纪尚轻,但却对施针之术颇有研究,之前皇上旧疾复发,都是由他医治,从未出过一次差错,只是这次病势来势汹汹,就算是尽力施针,但还是难以压制刺骨的疼痛。

疼痛许久,皇帝烦躁难安,便将所有的火气发泄到他的身上,随手拿了瑞兽烛台丢了过来,正好砸中了他的侧脸,有血迹从唇角流出,他还被罚跪在寝殿门前,没有赦免不得起身。

膝下是冰冷的积雪,跪了一夜,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丝毫感觉也无,身子也时轻时重,几乎听不清耳边的风雪声。

那时,他觉得或许会死在那里,忽然,有一道明艳的绯色闯入眼帘,如同天光乍破,唤醒了他逐渐涣散的神智。

才刚刚结束及笄礼,楚辞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一路快跑,衣摆飘扬而起,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一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其中倒映着万物,如最为纯净的清泉,看了便移不开眼睛。

进入寝殿探望过皇帝之后,她发现了跪在冰天雪地中的他,二人之间原本是毫无牵扯,但她停住了脚步,递给他一方手帕,还为他讨了一个赦免。

时隔多年,他仍然记得她唇畔的笑意,记得她还未完全舒展开的眉眼。如若说起来,她应当算得上是救命恩人,可他的心头除却一丝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像是帕子上的红芍,徐徐绽放在心头。

那情愫来得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或许是多看了一眼,或许只是这一眼,让他多了一丝妄念,久久盘踞心头,最终成了执念。

那一方手帕,他不舍擦拭血迹,而是仔细收了起来,这一收,就是整整六年。

方青竹曾想过,若他不是诡影宗安插在宫中的内应,这份情意,他是不会刻意隐藏在心底这么多年的,甚至连偶然想起,都是那样的锥心刺骨。

太医署的日子,风平浪静,十几年如一日,方青竹是一个懂得规矩懂得分寸的人,所以才会得到诡影宗的重用,让他担当最为紧要的事情。

天南海北布满了诡影宗的眼线,宫中自然也有,就算是没有任务,他们也会静静隐藏自己,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一旦有了用处,他们就会变成最为锋利的利刃,直取要害。

有一段时间,他曾想过,若是一生都没有任务,他会不会在宫中安然过完一生,与寻常人一样,再无需刻意压抑所有的情绪。

这些事情他想过许多遍,然而始终寻不到一个结果,他在太医署中按部就班,直到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压在镇纸底下的方子。

那几年广安城中瘟疫四起,虽然波及不广,但每一年都有人因为瘟疫死去,那时是太医署最为忙碌的时候,日以继夜的研究药材与医书,偏偏楚辞在那时偶感风寒,御医并不用心,方子搁到一旁去都浑然未觉,药也没来及煎。

看着镇纸下薄薄的一张方子,方青竹站立良久,终是上前去抽了出来,取了毛笔蘸满墨水,为她重新开了一张方子。

旧方子中有一味药性微寒,长期用来或许对身子不好,他的方子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治疗风寒的同时,还能为她调养调养身子。

此后,抓药与煎药都是他一人来做,没有出过半分纰漏。

有人来承担分内之事,御医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楚辞以后的方子,都是由方青竹开的。每一味药都是细细斟酌之后写下的,草药也都是他亲自去仔细挑选,就算是漫长的年岁中难以相见,可他亦是心甘情愿。

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他却意外对她上了心,能为她做一些事情,于他来说,已经是极好了。

高高的宫墙阻隔着天与地,也阻隔了他的心绪,他一向会隐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露出分毫。

日子久了,方青竹终是第二次见到了她。

彼时,回廊水榭之中,他背着药箱,见得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人身后,笑靥如花,发上的步摇随着脚步晃动着,映着日光,远处看上去宛如浮动的金光。

她好似变了些,比起之前,少了几分稚嫩,但笑意都是一样的,单纯而热烈。

可她身前平稳走着的那人却对她不以为意,任由她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都没有丝毫回应,她贵为公主,被如此冷淡的对待,非但不见一丝愤怒与懈怠,还笑得愈发灿烂,加快步子紧紧跟着。

随后他才知道,她跟着的那人名唤沈知行,在国子监当值,是前些年的新科状元,风头正盛。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了些事情,比如那年她及笄时欢欣无比的原因,便是及笄之后就可以谈婚论嫁,就能如愿嫁给沈知行。

及笄礼那日,她冒着风雪去寝宫恳求皇帝,本想让他赐婚,却被婉言推脱,她只当时候未到,每日都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

可沈知行对她始终态度冷淡,从未正眼瞧过她,疏离之意溢于言表,皇帝到底是疼惜她,不愿她受到冷落,对于赐婚一事,一直犹豫不决。

回廊水榭中,方青竹没想到会与她再次相见,也没想到她早已心有所属,他遥遥望着她与沈知行的身影,不知为何,他有些恍惚,一时间忘了赶回太医署。

胸中五味杂陈,眸中仍是平静淡然,他记不得站了多久,直到夕阳西沉,才转身离开。

隐忍隐藏了这么多年,他忽的不愿再忍了,诡影宗也好,当朝公主也罢,他想随心做一些事情,毕竟人活了这辈子,总得有顺应本心的时候。

有很多很多话,他想一句一句说给她听,她不必受到那般冷漠对待,这世上有人愿意怜惜她,爱护她,抛弃所有的一切,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再无苦难。

可他没有料到,诡影宗的密信却在这时候递到了他的手中,而他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刺杀皇帝,刺杀她的父皇。

在看到密信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些了然,唇畔一抹自嘲的弧度转瞬即逝,许多的执念,许多的妄念,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此生,注定只能与她擦肩。

离开皇宫之后,方青竹回到了诡影宗,果不其然受到了老宗主的重用,将他留在身边,只是他性子淡然,始终不愿意接手诡影宗,只得以大夫的身份住在隐竹轩,清闲避世。

望着浩渺的竹林,他曾想过无数次,皇帝死了之后,北亓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会乱成什么样子,出了高价的南陈得偿所愿,会不会举兵北攻,是谁坐上了帝王之位,她……是不是很难过?

那双本该悬壶济世的手,沾染了她父皇的鲜血,难以洗净,他与她之间,除却杀父之仇,再无其他。

可那些情愫深深扎根在心底,与血脉融为一体,除非身死,否则无法拔除。

只是他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会与她相见,再见时,她不是明艳的公主,而是落难的皇帝,被迫装作寻常人家的姑娘暂住诡影宗,被老宗主请来了隐竹轩,眸中皆是惊恐难安。

在屏风后看到她的身影时,方青竹一时间周身顿住,屏风模糊了她的眉眼,可他仍能看清她皱着的眉,紧抿的唇,还有她眸中的担忧。

他几乎要迈步而出,被拼命强忍住了,那一具死水一样沉寂的外壳是他最好的保护,在短短一瞬,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平稳地推着老宗主走出。

就像他知道她是一国之君,还唤了她一声:“阿辞姑娘。”

若她只是阿辞姑娘,他必当不顾一切地救她出去,用尽所有的办法,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他什么都会做……可她不是。

她背负的是整个北亓,她如今是一国之君,他曾经做过一次错事,绝不会做第二次,他向老宗主隐藏了她的身份,如常对待她,只是有些情绪总会不经意露出来。

比如她回过身去之后,他眸中的那一丝爱怜,夜深时为她送去的那一盏灯笼,门前搁着的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

他甚至想过,她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他会将她护的很好,不求与她白头到老,只求每日能看到她,就算远远一眼,也能了却心中无尽的牵挂。

可是在他看到方君隐偷偷潜入隐竹轩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明白,她不会在这里久待,他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有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那一方绣着芍药的帕子还藏在记忆的最深处,被锁在柜子中,这么多年来,执念一般萦绕不肯散去。

她终是离开了隐竹轩。

那夜他提着灯笼,在竹海中走了许久,肩头被方君隐贯穿的伤疼痛到麻木,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被泥土吸收。

他有一丝庆幸,她不记得他,也不知道是他杀了她的父皇,对他没有怨恨。他也有一丝落寞,她始终……不记得他。

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云烟一般散去了。

朝廷的官兵围剿诡影宗那日,暗卫潜入了隐竹轩,方青竹静静在堂中等候着,手边搁着一杯掺了毒药的热茶,还放着一方珍藏多年的手帕。

刺杀了先皇,他亏欠她,所以他用自己的命还了,深藏心头多年的情,也随着那手帕也还了她。到死,他终是向她表明了心意。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有缘无分,他们之间无缘也无分,却偏偏对她情根深种,最缥缈的幻梦,酿了最苦涩的酒,饮尽之下,皆是叹惋。

一丝妄念,一念之差,一错再错。

此生,恍若南柯一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