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光芒好似成了清寒夜中的一丝温暖,她缓步走到门前,站了一站,抬手刚想敲门,就听得殿中传来一道声音:“一直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做贼吗?”
听了这句话,楚辞翻了个白眼,直接推开了门,身后月光倾泻而入,迎上殿中融融烛火,她抬眸望去,只见方君隐悠哉坐在书案旁,案上摆着几个精致托盘,里面搁着新鲜的水果与糕点。
糕点香气扑鼻,水果上还沾着水珠,一看就是刚刚洗好送来的。他侧头看来,烛火勾勒侧脸的轮廓,愈显俊逸。
他朝她微微一笑,说得分外讨嫌,“早知道宫中这么好待,上次就不走了。”
搁在桌上原本伤着的手如今被包扎得一丝不苟,比起那日她包扎的好了不知道多少,许是在宫中待得舒适,他神采奕奕,这几日赶路的疲倦一扫而空。
得了楚辞的吩咐,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所以桌上的水果糕点也是最好的,她堂堂一国之君都没吃上,还在长平殿忙了一整日,这厮居然过得这般滋润,至少比她滋润。
这一看,楚辞心里极度不平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便走了进去,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托盘颤动。
“你倒是过得舒坦。”她瞪了他一眼,“朕不与你废话,来是想问你点事。”
她刚刚说完,方君隐便摘下一颗葡萄,缓缓递到了她面前,这颗葡萄圆润饱满,令人垂涎欲滴,她的气焰一下子灭了,纠结了几个来回,还是老老实实伸过头去,就着他的手将葡萄咬进了嘴里。
清甜的味道蔓延在舌尖,楚辞顿时双眼冒光,也顾不得今夜是来兴师问罪的,连忙坐到了他的对面,抓了几个葡萄就开始吃,说得话含含糊糊的,“朕也不是馋,就是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夜里有点饿了。”
方君隐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真的,看了一天折子了……”解释了一通,压根没什么说服力,她也就懒得再解释,转而说起了正事:“今夜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方青竹到底是什么底细。”
她没有绕弯,问得直接,方君隐斜斜倚在背靠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能有什么底细,一个大夫罢了。”他随手拨了拨托盘中的水果,“我与他没什么交情,从不关心这种事。”
楚辞盯着他,又问了一句:“那你可知,他曾在宫中当过差?”
“是吗?”他微微前倾了身子,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能在宫里当差,那他也是好本事。”
不知他是知情还是当真不知情,不论问什么,都能被他四两拨千斤的推回来,楚辞没了耐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你让朕知道父皇的死有蹊跷,如今朕在查,你为何还要含糊不清?”她说得有些急,“朕只想问清楚方青竹的底细罢了。”
察觉出她的不耐,方君隐嗤笑了一声,眸中稍带了些不屑之色,“你还是在宫外的时候有趣些。”他顿了顿,“回了宫……当真是烦得很啊。”
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这句怎么都不是夸赞,楚辞不由得火气上头,正想说些什么,他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头。
“方青竹一直都听命于那老头,平日连诡影宗都很少来,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细。”方君隐移开了目光,眸中冰冷一片,“你这回来问我,怕是问错人了。”
听了他的话,楚辞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险些忘了,他与他义父一向是不对付的,既然方青竹常年留在隐竹轩,那就不是他能使唤的人。搞不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比她想得还要错综复杂些。
楚辞沉默了一会,终是问出了一直在心头的疑惑:“你……为何会与你义父有这么深的仇怨?”
毕竟是养了他这么多年,没有血缘也有情分在,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故意告诉她当年父皇驾崩的真相,还要她出面对付诡影宗,让朝堂对付自己所在的江湖势力。
如此下来,诡影宗就算是不灭,也必定不会安定长久,他之后无处可依,就是亏本生意,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
方君隐望着某处,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又好似陷入了沉思,久久都没有回答。
殿中安静异常,楚辞没有催促,而是伸手托着腮,在一旁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站起了身,随手拂了拂衣摆,朝她道了一句:“过来。”
她一头雾水,刚刚站起身来,没走几步就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拽到了面前。
衣袖带起的风吹晃了烛火,殿中一时间明明灭灭,楚辞吓了一跳,险些跌在他身上,有了上次被他轻薄的不美好的回忆,她挣扎了一下,下意识要退开。
他一只手受了伤,要从他身边退开还是比之前容易的,只是她还来及未有动作,他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老实待着。”
说罢,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楚辞仰起头来,只见方君隐垂着眼眸,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神情,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有些道不明的落寞。
若不是亲眼看到,她都不相信张扬如他,还会有落寞的时候。
他抬起手来,扯松了前襟,几乎要露出胸膛,她的神思一下子回到了身体里,立马尖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神经啊……你、你做什么!”
“……闭嘴。”这一嗓子尖锐,方君隐额角直跳,“把手拿开。”
虽是不愿看到这种场面,但楚辞还是有些好奇的,别扭了半晌,末了透过手指的缝隙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她整个人傻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的胸膛上,遍布着交错的疤痕,烛火照耀下,那些伤疤有长有短,有深有浅,光是看到这一幕,她就能想到当时伤口的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丝毫没有心情欣赏男色,楚辞的眼睛都直了,仅仅是胸膛上,竟然有这么多的疤痕,更别说其他的地方,是怎样疤痕纵横,她想都不敢想。
她傻愣着,没有言语,方君隐径直将衣服整理好,“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没有情分可言。”他自嘲一般笑了笑,“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只是想找一个人接管诡影宗,他要的从不是一个义子,而是一颗棋子。”
她惊诧万分,他笑意凉薄。
“生死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棋子,仅此而已。”
说着,方君隐扬了扬头,望着宫殿的顶,闭上眼睛,好似还能模糊想起幼时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游走。
没日没夜的练武,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如他一般父母双亡的孤儿在诡影宗有很多,他只能见到那些孤儿一日比一日少,不知是病了,还是死了。
他们的尸身,被丢在山野间,任由野兽撕扯蚕食。
看到了那些,他才觉得惧怕,为了不死在那里,他只有成为所有人中的佼佼者,哪怕伤到只有一口气,他也不敢懈怠一丝一毫。
漫长的时日里,他记的东西很少,好似整日活在血海之中,拼命地挣扎求生,他确实出众,又不敢过于出众,有一日他满身伤痕,累得昏了过去,若是不上药,定是会血流尽而死。
为了铲除劲敌,有人将他扶到了一旁,本以为会为他上药,可那人却用浸了盐水的布巾擦了他的伤口,还将他丢在外面冻了一整夜,他自己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天夜里,可他偏偏没有死,最终将那人斩于论剑台之上。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让旁人看过他的伤口,也不允许任何人为他上药处理伤口。
一路走来,新伤添旧伤,他熬成了最后一人,终是可以被老宗主收为义子,可最后的考验,是让他从一百个高手的围剿中活着走出来。
那天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了,漫天的血红,他的眼中都是血,天地间鲜红一片,踏着尸山血海,他以剑撑地才没有倒下。
高台之上,老宗主冷眼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卑微的蝼蚁,平稳地说着什么,却一句都没有进他的耳朵。
那时,他在想,有朝一日定是要杀了他,将前半生的苦痛折磨,都一一还回去。
给楚辞看那些伤口,像是揭开了陈年的伤疤,也回忆起了最不想回忆的往事,方君隐觉得有些可笑,也觉得有些可悲,不知可悲的是自己的滔天恨意,还是胸中那颗早已被鲜血沾污的心。
周身紧绷,连带着手上的伤口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没有看她面上的神情,径直转过身去,本想故作轻松说些什么,可他的袖口先一步被拉住。
袖口的力道,很轻又很坚定,像极了她这个人,原本没什么本事,偏又非要强迫自己有那个本事。
归咎到底,他们不是一路人,却又是一类人。
“朕明白了……”紧紧抓着他的袖口,楚辞低声道:“朕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这些伤……他会偿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