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大人,您这是打算玩儿硬的了?”
这话一出,荣禄不住地笑着,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番。摇晃着脑袋,好半天才道:“魏国涛,你还真当自个儿是人物了?荣某犯得着跟你玩儿硬的?荣某牧守盛京,专职督练各地练军,提拔贤能自然是份内之事。你一个小小的管带竟然敢抗命不从,这叫什么?这叫以下犯上,荣某就算现下就砍了你也不过分!”摆弄了下桌面上的笔架,随即沉声又道:“做人别那么死性,凡事儿得给自己留个后路。关东军是何绍明一手建立的没错,可也是朝廷的军队不是?再奉劝你一句,别那么不识抬举。”
回答荣禄的,是一众关东军军官的冷笑。混不在意中透着讥讽,连半点客套也欠奉。荣禄的戈什哈比划着步枪,满脸痞气,自认为形势已在掌控之中。随即分出个人,吊儿郎当地,上前就要下了关东军军官的配枪。
那两人刚到前头,被魏国涛阴冷的眼睛一瞪,骇得楞了半晌。随即醒悟自个儿后头可有荣禄支撑着呢,不屑地啐了一口,晃悠着上前,刚探出手还没等摸到枪套上,就见魏国涛搭过他的手腕,这么一翻,膝盖一撞,随即肩膀向前一顶,那人当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右手哀嚎不断,瞧那意思八成这胳膊是被废了。
荣禄当即色变,一拍桌子:“反了!反了!都愣着干什么,都给本官拿下!”
一众戈什哈应了一声,倒提了步枪就要砸过去。
正当此时,就听外头闹哄哄一片。门猛地被撞开,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名荣禄的亲兵,歪戴了帽子,气喘如牛,手指着外头连连叫道:“大……大人,不好了……”
荣禄皱眉,沉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事儿慢慢说,莫非有人造反不成?”
那戈什哈咽了口口水,颤抖着道:“大人,关东军营啸,把咱们好些个人都给打了,刻下正朝这儿汇聚,说是若不放了他们长官,他们就要造反啦。”
“啊?”荣禄大吃一惊,站起身后,透过身后的玻璃窗朝外头一瞧。但见几条涌路上,到处汇集着身穿墨绿色军服的关东军士兵,似一股大潮一般席卷而来。浪潮之前,几十名自个儿的随员,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正朝此间抱头鼠窜而来。
再瞧后头的关东军,黑压压一片,根本数不出个数来,少说得有万把人。一声声发喊震耳欲聋,全副武装,刺刀雪亮。荣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会儿,他总算明白了,人家魏国涛是早有安排。算准了自己要夺权,这才一手操作了这么一出兵变。兵变!这么些人,就算是把自个儿踩死了,也是法不责众。荣禄是越想越害怕,搭着天儿热,这汗珠子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这会儿,荣禄再没什么夺权的心思了,小命要紧啊。
脸色苍白,转头厉声道:“放人放人!魏国涛,这是你一手安排的吧?行,荣某今儿算认栽,且待荣某回了盛京,一纸参劾,上呈御前,咱们这官司有的打!”
魏国涛依旧冷漠着没有出声,倒是旁边儿张成良讥笑着,道:“荣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这营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您一来就赶上了,官司就算打上御前,您自个儿也摘不干净。”
这话说的没错。别看何绍明与帝党前一段时间闹的不愉快,可说到底,明面上何绍明还是帝党的人。无论如何,翁同龢等人也不会眼看着关东军落入后党之手。官司真打到御前,推诿扯皮,究竟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只是,关东军敢公然抗命,不惜兵变,朝廷未尝没有防范之心。无论结果如何,关东军何绍明必遭忌惮。想想吧,盘踞关东军,啸众数万,又不听朝廷之令,这可就差公然举旗造反啦。张成良这话,只不过是出于义愤罢了,真要闹到御前,就算连累不到何绍明,此刻这些关东军军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荣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住地变换,甚是难看。良久,恨声道:“结果如何,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话间,一挥手,撤了围着关东军军官的戈什哈。“魏大人,还请您收拢手下吧?堵在门口儿,荣某怎么出去啊?荣某这一百多斤要真交代在这儿,你们何帅也得跟着倒霉。”
魏国涛朝身旁的张成良一使眼色,后者会意,点头朝外走去。就在这当口,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门口闪出一名焦急的参谋。“师长,大帅来电!”参谋手指颤抖着,将电文交给魏国涛,神色说不出是焦急还是欣喜。
魏国涛展开电文仔细一瞧,神色稍稍放松,难得地挤出一抹微笑来。“荣大人,您也瞧瞧?”
荣禄正没好气儿呢,甩着袖子,正要拒绝。转念一想,恐怕这电文关乎自己,否则魏国涛也不会让自己过目。强咽下了到嘴边儿的狠话,一把抢过电文,憋着嘴打量起来。这一看不要紧,是越看越心惊。
“……弥日以来,海东丧乱至极。
东学道肇乱与南,开化党勾结日人祸乱于腹心之地。三千里河山,生灵板荡。无非相集起事,妄图割朝鲜之地儿委东邻。乱臣贼子,其心可胜天诛!
……乱起之时,倭人之公使居间联络,纷繁扰攘之态,概可见之。更有全权公使大鸟者,率众攻入景福宫。海东小国,俯仰呼吸,所仰仗者,无非上国雨露。天津条约,更载上国扶危定难之责。种种不一而足。既无上国庇佑,如何抵挡乱臣贼子?一日间,三千里河山尽变颜色,由南到北,倾尽河山!敝国上下,束手而待,尽上国三百年抚育之臣节。泣血之情,可表天日!
闭目之际,神兵天降!山国关东军提督何大人讳绍明,回返上国途中,获悉日人之阴谋,提一营之兵,遂孤军千里,十数日,会同使馆之袁大人讳世凯,已抵汉城矣。
枪声环宫而作,上国天兵先与弹交,继而以白刃战,再继之以血肉。数百东邻暴卒,纷纷溃散而去。天兵临之,如汤之沃雪!敝国上下,幸而得安。
现日人蜗居馆舍之内,汉城稍安。合当联衔禀奏,种种善后事宜,伏祈上国速派大军坐镇,以安小国之心。速退日人觊觎汉城之雄兵,则敝国可世世代代,为上国之屏藩而不替……
臣朝鲜国主李熙,臣骊兴府夫人闵氏。
臣钦命关东军练兵使、关东军提督何绍明,臣驻扎朝鲜总理通商事宜大臣、浙江温处道袁世凯。”
荣禄看罢,心中咯噔一声。且不说何绍明怎么跑到汉城的,这平定一国之功摆在这儿,这是多大的功劳?经此一事,何绍明必然扶摇直上,压不下去,朝廷自然就得借重,恐怕日后朝中再无人可撼动其地位了。
至于眼前的兵变,比较起来,不过是小事一桩。朝鲜局势纷繁扰攘,战事一触即发,朝廷哪儿还管得了这些啊。
心神电转之下,荣禄想努力笑起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可现在的龌龊,剑拔弩张,还历历在目,又哪儿是那么容易变脸的?脸色几番扭矩,最终不发一言,还了电文,领着人扭头就走。
待荣禄领着一帮兵痞呼呼啦啦走了个干净,魏国涛长出一口气,随即厉声吩咐道:“大帅令,战争一触即发,全军一级戒备,关东军第一师即日起开赴海城驻防!”
“是!”一众军官齐声应诺。脸色欣喜,似乎还在对方才的痛快淋漓回味着。
只有魏国涛,脸色不见松懈,定定地看着窗外。“战争,终于要来了么?”
蓬的一声,李鸿章的签押房一下被撞开。
签押房内,只有李鸿章与杨士骧两人,彼此讨论着往来的公文。
撞进门内的,却是张佩纶。连日来,朝鲜局势愈发纷扰。北洋上下全都忙活起来,就连一向不得志的张佩纶也被分配了联络各地督抚的职责。日本大兵压进,如今已然超过清朝在朝驻军。李鸿章更是忙活了个底朝天,一时间成了各国公使馆的常客。李鸿章本人一直指望着俄国人能从中调解一二,可眼见局势愈发不利,不得已,这些日子又跑了英国公使馆,图的,就是将一场战事化在谈判桌上。眼下正值慈禧太后万寿节,举国上下都在操办着老佛爷的万寿,这个当口,能不打仗还是不打的好,哪怕对方是李鸿章一向瞧不在眼里东洋小鼻子。
两人一抬头。就见张佩纶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打电报纸,指着他们两人,喘得说不出话来。
李鸿章与杨士骧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略微惊讶。张佩纶文采风流,气度闲雅,当初是在京城出了名的。不然也不会在落魄之后,让老李舍得将宝贝女儿嫁给他。别人不管怎么气急败坏的,他总是不紧不慢,一副细看涛声云灭的做派。如今这番慌张,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李鸿章当即皱眉道:“幼樵,可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我个子高,天塌下来还不是由我顶着?”
张佩纶只是摇头,神色紧张,好半晌,喘匀了气儿,这才道:“中堂,朝鲜出事儿了!”
李鸿章还没说话,那边杨士骧却笑道:“出事儿?难不成小日本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攻入景福宫挟持朝王不成?嗤,幼樵,有事儿慢慢说。”
张佩纶却是不理他,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中堂,朝鲜袁世凯来电,今日拂晓,日人汇聚暴卒,伙同朝鲜开化党余孽,进攻景福宫……掳了大院君,囚禁李王闵妃,若非袁世凯逃得快,恐怕也遭了毒手。”
李鸿章闻言一下就跳了起来,指着张佩纶手里的电报纸脸色铁青。
中日在朝鲜甲申之后,以天津条约稳定下来的局势,自此彻底打破!若真如电报所言,那就是朝鲜沦陷!日本大军进驻朝鲜之后,北洋门户大开,等于整个海疆有警!真到了这一步,就意味着战争!日本绝不会放弃垂涎了二十年的朝鲜立足点,而大清也绝不容许最后一个藩国沦陷!
他身边的杨士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李鸿章手指颤抖着,意思就是赶紧将电文呈给他看。张佩纶这个时候反倒不紧不慢起来,仿佛刚才气喘吁吁的不是他。
“中堂,中堂?……我还没说完,袁慰亭来电,说他这会儿还在汉城……乱起之时,何绍明提一营兵,越数千里,潜伏十余日,直抵汉城!五百精骑,四下进击,直扑景福宫。一番血战,如今景福宫已被攻克,汉城重入手中。日本人逃往公使馆,李王闵妃还在宫中,就是日本人退去之时裹走了大院君……朝鲜屏藩,还在我大清手中!”
李鸿章与杨士骧当即就僵在那儿了。整个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好半天,李鸿章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抢过电报纸。瞪了一眼张佩纶,随即一目十行看将起来,而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以手扶额:“总算没有闹到最坏,只要李王闵妃还在我们手中,日本就暂时闹不起来……莲府,马上请俄国公使与英国公使过来一叙。”
随即又对张佩纶道:“幼樵,赶紧传令陆路入朝各部,加快行军,务必尽早赶到汉城。只要汉城还在咱们手里,后面儿,我再跟这帮洋鬼子慢慢打交道。”
二人领命,随即转身而去。
而李鸿章就这么定定地立在签押房内,良久,这才长叹一声:“何绍明……此子真乃人杰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