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虽未在圣弗洛伊丁发生,可它又一次深深伤了这座屹立了数千年的古老城市。青山之丘一战中,多少来自圣弗洛伊丁的勇士战死沙场,而在贾斯汀篡位的那一天里,又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直到九月底,整座城市仍然笼罩在巨大的哀伤之中。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着黑色的纱巾,悼念那些逝去亡魂,成千上万虔诚的信徒终日守在神殿前的广场上,祈祷灾难不要再次降临。皇城的塔楼上也撤去了鲜艳的旗帜,临时充当城卫队的骑士学院的学员们统一穿着素白的剑士服在城内维持持续。不论是贵族还是商贾都低调了很多,普通市民的生活更是伴随着恐慌和彷徨。
就在这个悲戚的夏末,帝国皇帝雷纳德·乔·高德佛里宣布了对于此次叛乱的最终裁决:
主谋贾斯汀被剥夺皇族身份和家族姓氏,虽死,但不能安葬在皇家墓园中。
鉴于主要参与者巴顿·普雷斯科特、安迪·普雷斯科特,以及艾略特、艾德文等高阶军官均已自缢。皇帝不再追究其责任,只是剥夺爵位、官职和封地,并格外开恩,允许尸体返回耶鲁安葬。
以爱德华·格里格为首的,主动投靠贾斯汀并帮助犯上篡位的官员、贵族,一律剥夺官职爵位,判处绞刑。对于他们的家族的惩处有待更细致的调查后做出。
投降的耶鲁叛军和城卫队中,高层将领判处绞刑,普通士兵和其他一线军官分别判处十年和十五年的苦役,其后可以返回家乡,但不得再次进入军队就职。
作为叛乱中坚势力的普雷斯科特家族,皇帝剥夺其家族族长世袭的公爵爵位。普雷斯科特家族中直接参与叛乱者判处绞刑,其他人视情节轻重和在族内的地位,派遣到斯诺因行省的煤矿做苦工或流放远海的孤岛。普雷斯科特家族的旁系子弟永世不得再晋升为帝国贵族。已远嫁的女性则不在惩罚之列。
耶鲁地区的自制权同时被废除,今后将作为帝国行省由皇家派遣总督进行管理。
在这份对外的公告中没有提及叛乱的真正策划者,帝国公主塞西莉亚·乔·高德佛里。她的行为被视为皇室的耻辱永远封印起来。她本人可以保有家族姓氏和公主头衔,但将被软禁于特利普庄园(又名:郁金香庄园)最深处别院,终其一生不得踏出庄园半步。在她被押解前往特利普庄园前,雷纳德皇帝向她表达了今后都不再见面的意愿。看来她是真的伤了皇帝陛下的心。
第二天清晨,人们在圣弗洛伊丁东南门外的一块安静的贵族墓园中,为皇城总管鲁滋等六百三十二位在战斗中遇难的贵族举行了葬礼。前来送行的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排着长长的队伍从排列整齐的棺木前经过,在死者的遗体上轻轻留下一支花束,以此了表思念。那一排排排列整齐的棺木犹如一排排排列整齐的灵魂,审视活着的人们,审视着他们留下的这个世界。是留恋,是孤寂,是安然,是嫉恨,是悲伤,活着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奥利弗的棺木在第一排的最末端。尼尔用魔法冰封了他的尸体。他看起来依旧开朗鲜活。莱尔·冈恩觉得只要把他扶起来,他便能够开口说话,再喊他一声“老头子”。冈恩夫人泣不成声,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尽,可一看到奥利弗那张含着微笑的脸,粉色的泪滴就克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奥利弗为人豪爽,朋友很多。前来送行的人络绎不绝。有他在皇家骑士学员的校友,有他在骑士团的袍泽,还有枝叶庞杂的亲族。尼尔来了,又施加了一次冰封,希望他的容颜保存得久远些。拉比和娜塔莉来了,女孩献上亲手编织的花圈,轻言细语地安慰泣不成声的男孩。泰莎来了,她献了两束花,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替冬焰送的。夏洛特抽空从神殿赶来,献上最诚挚的祝福,又因为神殿事务繁忙,不得不匆匆离开。
不久之后,赫伯公爵在女仆总管伊桑小姐的陪伴下也来了。他们除了带来鲜花,还带来了云岭特产的雪莲酒。赫伯公爵陪老莱尔,他最好的朋友,一起向其他前来送行的亲友致谢。伊桑小姐扶着哭得脱力的冈恩夫人坐在一遍,轻言细语地安慰她。
雷纳德皇帝赶来时,公墓里挤满了人。人们恭敬地让开道路,他向每一位死者敬献了花束,最后走到鲁滋的棺木前半蹲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悄悄话。直到祭祀提醒他,到了下葬的时候,他亲手拉起绳索,将皇城总管的棺木放进挖好的墓穴中。
公墓中陈放的棺木依次被安葬,人们也渐渐散去。只有奥利弗的亲人、朋友迟迟不肯将他沉入墓穴中。他们知道他最想见的那个人还没有来。
又等了很久,直到日照当头,奥利弗脸上的冰封逐渐融化,晶莹的水珠从面颊滑过,好似是泪珠。
“让奥利弗安息吧。”最后还是赫伯公爵劝说老莱尔,“他会来的,或者,已经来过了。”
莱尔·冈恩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欧瑞斯·赫伯又何尝不是呢?
***
祷告的信徒从神殿的大厅里一直蔓延到神殿前的广场上,连九十九级台阶上都跪满了人。他们大多是惶恐不安的老人和妇女,需要照顾,渴望安慰。夏洛特·菲利丝昨晚主持了一次全夜祭,一大早又赶去了奥利弗的葬礼。回到神殿后,一位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老妈妈向她哭诉。她耐心地倾听,亲吻她,祝福她,鼓励她勇敢的活下去。其后是一位失去丈夫的寡妇,一个失去恋人的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一对住在城外的房屋被烧毁的老夫妻……她没有休息,没有吃午饭,始终用最温暖的笑容面对需要帮助的人们,不论他们崇拜的是月之神还是太阳神。她都一视同仁。
到了下午,她实在觉得累了,对正在交谈的失去了两个儿子的老爵士施予祝福,转身向神殿内的生活区走去。一位新来的辅祭迎面走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转而走向大殿边的小忏悔室。
小忏悔室里只坐着一位老人。和上次来一样,他全身裹在灰褐色的丝质斗篷里。当她走进去时,他偏过头来看着她。“你看上去很疲倦,夏洛特。自己的身体累垮了,又怎么能帮助别人?”
“谢谢您的关心,陛下!”祭司小姐走对雷纳德皇帝欠身行礼。
“过来,‘月之恩宠’。在我面前坐下好吗?”皇帝沙哑地说道,“我是来向您忏悔的。”
“您应该向神明忏悔,陛下。”夏洛特依照皇帝的话,坐在了他的对面。
“是啊,我向神明忏悔。明天,我要亲手处死一个人,一个曾经非常信任的人。愿诸神原谅我。”
夏洛特淡蓝色的眼眸颤抖着。她生气了,但还是很礼貌。“我从没听到过有人会为明天的罪责祈求原谅!既然知道那样不好,为什么还…”
“他犯了法!他必须死!我想饶他,但他罪不可恕!头顶皇冠,不等于我可以随心所欲。”雷纳德的声音从愤慨得充满力量,到细弱得透露哀伤。
夏洛特握起他的一只手,她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脉搏。他很烦恼!他在害怕着什么!“您必须亲手处死他吗?这使您感到痛苦。”
“啊,很痛苦!”皇帝叹了一声,“我没有亲手杀过人,以往我都交给刽子手,但是,这一次,我要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既然我决心夺去他的生命,至少我要有勇气去承受那种罪恶和痛苦。我要自己清楚地记住为什要杀他,记住那一刻的心痛,一生都背负着,才能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作为皇帝,我掌管着臣民们的生杀大权,更应该尊重生命,承担责任。”他郑重地问夏洛特,“神明会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祭司小姐有些不坚定,“不论神明是否原谅您,您都已经决心亲手处决他,是吗?”
皇帝点点头。
“至少,我能原谅您!”“月之恩宠”挣扎了一会儿,说道,“这也许是一种仁慈吧。”
“谢谢!”皇帝释然地站起身。他带上帽子向忏悔室外走去,又在门口停下了来。“葛里菲兹前不久写来信,海涯已经表面臣服,他不日将归来。他终有一日将成为帝国皇帝,如果他也必须亲手杀人,我恳求你,也请同样原谅他!”
皇帝说完便走了,夏洛特已是泪流满面。
***
夕阳,像火一样燃烧着,坠落在远山的峰峦间。世界,又一次步入迟暮的黄昏。空旷的公墓安静得只有风穿过碑林的沙沙轻响。大个子骑士的墓碑前,裹着素白披风的美人儿捧着一束白蔷薇独自静立。他淡紫色的眼眸如水晶般晶莹剔透,好似泪珠凝结。披风扬起,银色的长发散乱在风中,他萧索的背影是不是孤寂了一万年?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白蔷薇花束中抚过,荆棘划破了他的指尖,他的素颜上看不到任何痛苦,或许已经痛苦得麻木。手轻柔地扬起,将白色的花瓣洒在风中。洒在风中的还有点点嫣红的血,绽放出最艳丽的花。
日沉月升,世界先是暗淡下去,后有被洒上一片冷白色的月光。他依旧伫立在墓碑前,那样的沉静,那样的凄凉,也许会一直这样待下去,直到化为一尊人形的雕塑……
双月交汇,又是一个情人之夜。墓地边的柳树下亮起一个紫色的魔法阵,蜜莉恩静悄悄地升起来。
背着双手,手上握着一束紫色的百合,她轻悄悄地向奥利弗的墓碑走去。墓碑前早已化成石像的美人儿扯回被风吹开的披风,迈步走向远方。
“等等!”“冥之女巫”追近两步道,“或许,我可以让你和他再说说话。”
没有停顿,没有回答,美人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啊,已经以他自己的方式好好告别过了。
女巫小姐走到奥利弗的墓碑前,蹲下来,拨开别人留下的花束,霸道的把自己的紫百合摆在最中间。起身时,她脱力地靠在墓碑上,“我不是说过,不要做危险的事情;我不是说过,不要去皇宫;我不是说过,就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小声的埋怨着,就好像身边有人一样。
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能改变;明明知道,命运已有所定数,明明已说过“永别”,她还是,还是怨恨他,怨恨他不听自己的话,怨恨他,只是把自己当成小妹妹,怨恨他,不能陪自己久一些。
她又怎么会怨恨他?
“他走了,你难过吗?如果是我的话,就算让他死,也会把他留下来。你做不到?我知道你做不到,所以,你现在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她伸出手,在空气中抚摸着,只有她看得见的灵魂,接着,她哭了,“好吧,好吧,我允许你偶尔的,偶尔的,看他一眼,就一眼哦。”
墓地边黑影重重的树林轻轻摇曳,蜜莉恩忽然抬头问道。“露西维亚,是你在那里吧?”
幻灵骑士小姐从林间走出来,惨白的脸上多了几丝柔和的神彩。
“你不是答应过我,收回冥器后,允许我留在人世吗?”
“是的。我只是,来看看你。”露西维亚回答道,单一的声线如冰般冷切。
“你也还有留恋吧。”女巫小姐说,“你忘不了那个男孩子,又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幻灵骑士的寿命几乎是无限的,每一次转入休眠可以长达数百年。撒个谎,你有足够的时间陪他走完这一世的人生。如果你能劝动他成为幻灵骑士,父皇说不定还会奖励你呢!”她从怀中掏出一根水晶吊坠抛给露西维亚。“‘跃动的星尘’送给你。戴上它,你和活人无异,可以生孩子。”
“我,”幻灵骑士小姐的声音在颤抖。“我不可以。我是冥帝的骑士,我不能够…”她退入树林中
“是你不敢,你个胆小鬼,大傻瓜!错过了,就再也挽回啊~”蜜莉恩对着树林喊道。她的好姐妹,在一阵紫色的闪光中逃走了。
“墓碑是孤魂野鬼的塔,墓地是怨灵流魂的洋……”夜风习习,女巫小姐坐在墓碑下轻轻唱道,陪伴着大个子骑士最后一次仰望人世间的星光。今晚过后,她还是想回到圣弗洛伊丁操持他的药剂店。他不得不动身渡过沧魂之海,去到人世的彼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