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悬挂在支架上的腰牌吹得凌乱,这是死去的士兵活过的唯一凭证,它们相互碰撞,叮叮当当的,像是悦耳的风铃声。
阿善从药房里缓缓走出,看着那一排排被风玩弄得混乱的腰牌,心绪烦乱。一潭才平静不久的心湖又是一阵颤乱的涟漪。风息是残酷的,残酷的化作锋利的刀剑,径自刺向了阿善如水般透明的眸子。眼睛酸涩难忍,直到聚集了泪水才稍稍觉得舒适。低下头,静静的看着手中代表蓝威的腰牌,一滴清泪顺势滴落,滴落到腰牌上,洗涤着刻上去的阴文。“眼泪能不能洗清罪过?”用力的吸了一口气,风的冷冽亦吸进了鼻腔。“蓝威,我们是朋友。”说着,便把腰牌别在了绳索之上,与众多腰牌安放在一起。
安宁的西北边陲还如死一般的沉寂,是管竹弦琴弹奏不出的沉寂。
蔚蓝的天空中浮着几朵懒惰且稀薄的云,倦怠的企图停歇。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从声音上辨认是来自两个人的,随后,属于洵阳的特殊味道沿着风儿飘了过来。阿善恋恋不舍的摩捻着腰牌上的凹处,不起波澜的说:“蓝威死了。他感染了瘟疫,他说他不愿意再拖累大家。”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含在眼眶中的泪不忍挤压滑了出来。
洵阳和陆魃相视而望,皆是不敢相信的神情,踟蹰着定在原地,后来,还是陆魃先有了动作,走到药房里,后又走了出来,走出时,他敛起了往日的顽劣,萧肃的说:“他真的死了。”
阿善没有转过身子,却在等待洵阳即将开口说的话。蓝威,我为你撒谎了,只因我们是朋友,只因我不想你死后都不得安生。叛军之罪就算是死了,尸体也会受到凌辱。
“人死已矣。”洵阳的语调是鲜有的无力,他看着阿善单薄的背影,亦看着那些随风乱舞的腰牌,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蓝威已死,这样的话题无疑是沉重且严肃的,人都有一死,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死后不过是一具脱离灵魂的尸体,百年后,便是一具辨认不清是谁的皑皑白骨,消融于泥土之中……
日升日落,日复一日。
城中,士兵的毒已经解了,可粮草短缺的问题愈发严峻。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百姓的哀怨声,他们的心死了,由衷深信翼城在不久之后便会沦陷。因为象征着希望之河的水源不再清澈甘洌,浑浑浊浊的找不到往日的痕迹,他们执着的认为这是天谴。阿善试过水质,水中并没有毒,可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不出。
百姓的怨声载道似乎在动摇着军心,很多士兵都已消沉了。这样的一座小城,一座边陲地带重要的小城还能不能守住?
洵阳站在阳光之下,远目望向前方灰黑色的城墙,“城中的粮草还够维持三天的。”
陆魃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拍洵阳肩头,以示安慰,“弱五,天不会亡我们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死死守卫着瓮城的。”
“我也会的。”阿善坚定的笑了笑,多风的天气下,是一片未知的叵测,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预料到结果。
“师父,朝廷的粮食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水来在脑海里勾勒出大队大队押韵粮草的车正往翼城赶的情景。
求援信是十五天以前发出去的,但至今都未得到明确回应。
远处传来小孩的叫喊声,稚嫩的声音里是苦苦哀求,“不要杀我的牛,我家就靠它犁地呢,不要拉走我的牛。”
“城中士兵都没有饭吃了,你还惦记着这牲口!”霸道的声音是出自士兵之口。
小孩死死拽着士兵的衣角,哭喊着:“求求你,别杀我的牛!”
“住手!”陆魃快步跑了过去,“你们凭什么抢他们的牛?军规不记得了吗?”
士兵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卑躬屈膝的讪讪解释道:“我只是想帮洵将军解决粮草短缺的问题。”
小孩忽然跑到陆魃的面前,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摆,“求求你,别叫他带走我的牛,我家就靠它吃饭呢,我爹爹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没有人帮我们干活了,你们别带走我的牛,你们把我的那份饭拿走吧,求求你们别带走我的牛……”
真挚的声音听起来尤为难受,阿善皱着眉,默默的注视着那个瘦小的小孩,感觉似曾相识。七年前,多少个这样渺小的身影在战火中忍饥挨饿,却也摆脱不了被强权掠夺、欺凌的残酷命运?此刻,她很想把那小孩拥进怀中,但脚上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的抬不起来半分。
“把牛还给他,”站在一旁的洵阳终于开口命令道,“抢了百姓多少东西,都给我如数还回去,否则以军规论处。”
“将军,可是,粮食已经不多了,杀几头牛又何妨呢?”士兵道,“城中还有十五头牛,把它们杀了可以……”
“把牛还回去,这话你没有听清楚吗?”洵阳半带威喝的说。
“哦,”士兵终于妥协,他埋怨的道,“那么我们就一起等着城中粮尽水枯吧。”
粮尽水枯,最迟也不过三日便会兑现了。洵阳徐徐闭上了眼帘,脑海里是一片苍寂的空白,已经十五天了,求援信应该已经送到了吧?可为什么迟迟未有回音?
“将军,派去京城的人回来了。”副将喜出望外的笑着跑了过来。
“真的?在哪?”洵阳按捺不住心中翻滚的激动之情,“在哪?”
副将气还没有理顺,断断续续的说:“累昏了,被我安置下来了……他说朝廷送来的粮草会在五日内到达……请您安心。”
“师父,那我们是不是就有粮食吃了?我们不用饿肚子了是不是?”水来兴奋的蹦蹦跳跳,他高兴的跑了几圈,然后随手抱住了陆魃的脖子,“太好了,我们有食物吃了。”
陆魃端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架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挂在自己身上的水来,挑起眉毛道:“小子,你这算不算和我有肌肤之亲?我对你不感兴趣的。”
“什么肌肤之亲啊?!”水来慌忙从陆魃身上下来,“不就抱了一下吗,至于这样小气吗?你的心眼儿比针鼻还要小!”
洵阳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嘲笑陆魃道:“鬼六,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这就是你占我们便宜时,我们的真切感受。”
“哼。”陆魃不高兴的哼了一声,然后,把眼睛睁得浑圆,狠狠的瞪着水来,“小子,你敢轻薄我,等粮食到了,我第一个抢你的饭!”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着,水来朝着陆魃做起鬼脸来。
两个人争争吵吵,把整条街都感染的热闹起来了。
笑罢,洵阳理智的问道:“他还好吗?”这个他指的是因赶路劳累而昏倒的人。
副将立刻答道,“相信休息几天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他还从京城带来了一个包袱,说是豫王府的下人要他务必送来给您。”
“哦?”洵阳有些吃惊。
包袱?阿善也好奇起来了。
……
夜,侵染着西北的天空。不纯净的褐黄色的天幕上,满是被尘土侵略的痕迹。污浊的风尘,迷离了人们的眼。
夜风寒凉,洵阳负手立于其中,手中紧紧攥着那一方绣着梅花的丝帕,深色的披风兜住很多过往的风息。披风还有丝帕都是从豫王府带来的。洛雪,这算不算是你给我的答案?
阿善双手交叠自然垂下,相互缠绕,试探的问:“你是不是在想王妃了?”
洵阳点头默认,“不错,”说着,自信一笑,“阿善,我们的赌约,显然是你输了。”
已在心里承认了这样的结果,可嘴上却在逞强,阿善迎以微笑,“输赢还不一定,我们的赌约是说回去后的事情,眼下,豫王府送来的丝帕和披风并不能代表什么,至少连封信都没有。所以,我们都必须活着回去。”姐,这是你的选择吧?来之前,我答应过你,不会叫洵阳死的,你就在王府里等着我把一个完好的洵阳带回去吧。
“鬼丫头,好一张不肯认输的利嘴。”从洵阳的语调里很难分清是褒还是贬。
“师父,师父……城北墙脚下有个洞……”水来莽莽撞撞的跑了过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有个洞?什么意思?”阿善看着水来气喘吁吁的模样,又问道,“是不是耗子洞?”
“不是,不是,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水来一边比划一边说。
洵阳见水来说不出所以然来,果断的道:“你给我们带路吧。”
“恩恩恩,好好好。”水来连连点头,带着他们来到了自己发现的地洞前,指了指,“你看就是这个洞,我刚刚差点摔下去。”
洵阳把火把伸到了前面,洞很大,也很隐蔽,若不是被水来发现,说不定没有人会注意它。
阿善掩鼻蹙眉,问道:“这洞是做什么用的?怎么还有股尿味?”
水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皮,嘿嘿傻笑着,“师父,是我刚刚在这里尿过尿。”
“这洞像是有人故意挖的,显然是不想叫人发现,假如没有水来的误打误撞,说不定我们都不会发现它了呢。”洵阳把洞口看得仔细,偌大的洞口足可以叫人自由的来回,微弱的风从洞口扑面而来,似乎在无声的对外人说,这里是与外界相连的。
“这个洞是做什么的?谁挖的?”阿善的手依然堵着鼻子,说话的语调因此有了改变。
洵阳思忖片刻,对阿善说道:“派个士兵下去,看看这洞通向哪里,不就知道了吗?”说时,仿佛已经明了这洞是做什么的了,下了断言,“如果不出所料,蛮夷人会在不久便会开始新的一轮攻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