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玄霜却有意无意地向许岩投过去一丝质疑和轻蔑:你说人家修为低,可是我刚刚在后山看到的,却似乎是你被人家欺负得狼狈不堪的场景。
而许岩在说完那番话的同时,也意识到梅玄霜可能会联想到什么,转过头便看到她眼神里的蔑视,有些心虚,继而又勉强镇定了一下,摆出一脸的从容,昂首肃穆,给梅玄霜一个成功的暗示:你刚才肯定是眼花了。
梅玄霜转头望向公输望,公输望却低头沉默起来。
梅玄霜不由得又望向周多兰,这个北湘军的智多星,关键时刻,他最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的。
果然,周多兰立刻领会到梅玄霜的意图,眼珠一转,说道:“我看不如这样,先许他暂代参军长的职务,使其率部征剿秃鹰山,如果剿贼成功,说明他的确有治军之能,就正式任命他为参军长,甚至还可以数功并赏,提升为校尉;如果剿贼失败,就让他仍旧老老实实地回去做他的旗长,或者还可以视败仗的程度,相机对他进行军法处置。”
湘边一带历来盗贼泛滥,近年来更是猖獗,以巴甲克为首的黑匪盘踞在秃鹰山,聚集了贼匪五六千人,平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方圆几百里地界的百姓都惨遭荼毒,深受其害,终日生活在惶恐之中。
朝廷屡次派兵前往征剿,结果都铩羽而归。
不日前,北湘军也曾接到剿匪命令,遂遣罗伦都使率本部人马(约两万人)前往征缴,结果也败得一塌糊涂。
秃鹰山有天险之利,易守难攻,故而黑匪们可以凭借相对较少的兵力一次又一次击退围剿的官兵。
然而朝廷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尽缴匪徒,因此,北湘军正在筹措着要不要全军出动去攻打秃鹰山。
在这个节骨眼上,智慧的周多兰,又是狠辣的周多兰,居然想到让余跃带领一个参军的兵力去攻打他们。
而且理由非常充分:这是在考验他有无治军之能。
众人不由得一阵感叹:真是太神奇了!他是怎么想到的呢?
梅玄霜定定地看着他,心里不知是赞赏还是鄙视:对于眼前的疑难,他这样一个良策,的确是对症下药,几乎可以预见它能药到病除,但另一方面,它又体现出药效猛烈的一面,不是阴狠毒辣的医生,绝对开不了这么猛烈的药方。
他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想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主意,就如上次那个以敢死队为诱饵攻打乌仑山的主意,其实最先是他向梅玄霜进献的。
虽然最后并没有成功,但其中的刁钻狠辣,可见一斑。
而眼前这个策略,同样狠辣,梅玄霜不觉犹豫起来。
余跃的能力和才智,早在他加入敢死队冲锋陷阵的时候,她就有所认识,对于他能够胜任参军长一职,她是一点都不会怀疑。
但她身为全军统帅,万事小心谨慎是她骨子里深埋的作风,而很少被个人情绪影响判断,因此在她心里,对于余跃投敌的可能性,也做过估计和猜测,并且有所忌惮。
然而正如公输望所说,他如今是众所周知的英雄,即便是有所忌惮,也只能将其放在一个阴暗的地方,而在明处,她又必须不打折扣地给予他英雄的待遇。
但如果给他这些待遇,他一路节节高升,自己岂不是要更加小心地堤防他?
而且还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心思,让她有些不想给他这些待遇——因为他方才那么无情那么放肆地放弃了最初的愿望,而放弃那个愿望的原因,恰恰就是这些劳什子英雄待遇。
她倒是没有想过,如果给不了他这些待遇,恐怕到时候他又要求履行最初的愿望,这难道又是她想要的吗?——由此看来,女人确实是一种集矛盾为一体的美丽动物。
然而想要取消他待遇的权利,总得给人家一个名正言顺的、让人有口无言的理由吧?
似乎,现在而今眼目下这个军师提出的意见,正是一个能达到这种要求的理由。
但问题是,这其中好像血腥味十足呢,如果真的采纳,对他是否公平呢?
“我看这个办法可行。”公输望一语打乱了梅玄霜的神思,“先让他代行参军长职务,如果剿贼成功,回来之后,两项功劳一起行赏,升为校尉,要是剿贼不成功嘛……嘿嘿,这样一来,既显得赏罚分明,也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这家伙说得也太露骨了吧,梅玄霜白了他一眼。
许岩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连连点头:“好办法,好办法,我同意。”
在他看来,余跃注定是去讨个失败,搞不好有去无回呢,至于升职,那就是镜花水月了,因此他大是赞同。
“我同意。”
“我也同意”
众人纷纷响应。
梅玄霜忽地心中一酸,那一刻她离奇地感觉到,自己这一帮人似乎在密谋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然而即便是不可告人的,最后还是堂而皇之地公布了出去。
接到军令,余跃也倏然意识到这其中的“阴谋”,然而作为军人,他只能无条件执行军令。
而且憋了一年没有冲锋陷阵了,此刻有机会上阵杀敌,心中竟然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的冲动。
而拨给他的三千人却是满腹冤屈,怨声四起:“罗伦都使率一个部使的兵力去攻打秃鹰山尚且大败而归,现在却让那废柴率领我们几千人前往,岂不是自取灭亡吗?”
“这摆明了是有人想要借机收拾这废柴,却偏偏累及我们遭受池鱼之殃,我们何其无辜?”
“这家伙命硬的很……估计历史又要重演了,到时候你们看吧,我们大家都倒下了,就他一个人完整无缺地回来。”
听到这样的怨声载道,余跃心中浑然不是滋味。
因为自己连累了这帮人,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大战之前,士兵们表现出这样消极逆反的情绪,那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因此他决定在临出发之前,先来个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以此来振奋人心激励士气。
誓师那天,三千兵士全副武装,整齐列队,肃立在广场之上。天空阴沉,万里无云,阴凉的风轻轻地吹拂,吹过厚重的铠甲,吹过森冷的剑戟,吹过悠扬的旌旗,吹进人的心窝,许多壮烈情怀油然而生。
余跃走到队伍前,便见鄙夷之色从四面八方射来。
他淡然一笑,眼神犹如大海一般浩淼,投进人群里,激昂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今天,为了我们共同的使命,我们大家聚到一起,既然相聚,就是缘分,不管明天会怎样,我希望我们今天的相处,会带来一路的精彩。”
顿了一顿,游移着眼神扫视四周。
一路所触碰到的,仍然是冷漠,仍然是轻蔑。
有的人甚至冷哼着,轻声回应道:“跟着你混就不会有精彩,只会有悲剧。”
轻轻干咳一声,余跃稍稍提高嗓门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这次任务,艰难种种,危险重重,然而征战沙场浴血奋战,这是我们的天职,我们走上这条路,每天所面临的,就是征战,就是厮杀,它随之带来的,必然就是危险,甚至是死亡,我们没有选择。”
“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是,如何死得有意义,如何死得有价值,就像我敢死队的二百多名弟兄,面对敌人的乱箭滚石,面对敌人的刀山剑林,他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但是他们用他们的英勇,他们用他们的坚贞,他们用他们的不屈,谱写了一曲壮歌,将他们的名字永永远远烙印在乌仑山的背景里,我觉得他们的死,就是有……”
不知不觉间,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悲怆,而声音也忽地沙哑,以至于说到最后,竟然再也无力续下去。
士兵们稍稍动容,远近一片肃然。
顿了顿,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荡,余跃继续低沉地说道:“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的倒下,一滴一滴地流尽鲜血,直到全身苍白,无能为力,还要孤零零地去面对那些面目可憎张牙舞爪的敌人,那时刻,孤独、仇恨、绝望都如无形利剑在心头猛刺,还有敌人狰狞的面孔、凶戾的眼神、锋利的刀刃,都铺天盖地而来……是的,我走过来了,我一个人踩着战友的尸身走过来了,但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倒下的是我……”
滚烫的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已经哽咽。
而队伍里,已经有人悄悄地在擦拭眼泪。
余跃背转身,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同时向着台下招了招手。
几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口巨大的黑木棺材过来了。
兵士们愕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弄个棺材出来干什么。
下一刻,棺材放在了余跃面前,人群里响起一阵喧哗。
余跃挥了挥手,止住喧哗,指着那棺材,朗声说道:“这口棺材是用来装匪首巴甲克的。”然后将凌厉的眼神在人群里匆匆扫视一圈,“但是如果我们攻不下秃鹰山,拿不下巴甲克,那么这口棺材就用来装我的尸体。”
人群又是一片哗然,余跃再次挥了挥手,一脸凛然之色:“这次出征,要么胜利,要么失败,如果胜利,我们就踩过敌人的尸身,将巴甲克带回来,装到这个棺材里,如果失败,你们就将我的尸身带回来,装到这个棺材里,总之,我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人群里一片宁静,寂然无声。
片刻之后,副参军长罗春振臂喊道:“攻克秃鹰山,拿下巴甲克。”
全军齐声响应:“攻克秃鹰山,拿下巴甲克。”
绵绵的声音,震动山野,响彻九霄,久久地在军营里回荡。
在那震耳欲聋的喊声中,余跃一声令下:“出发。”
全军开拔,开向秃鹰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