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的小院,飘渺着铮铮淙淙的琴声。
那声音忽急如铁马金戈,马蹄翻尘,忽缓若轻云闭月,小泉滴水般悠然。
月儿托腮陪安娘静静坐在石阶听曲,仿佛在汴京皇宫听九哥吹笛般悠然。
仿佛一切不快都瞬间挥去,四周恢复了平静。岳元帅竟然有此心境弹琴赋曲。
琴声遮掩着低声话语。竹影摇曳中,岳元帅就在低头抚琴,一旁是六爷岳翻。
“梗骨在喉,不吐不快。敢做不敢言怕也不是英雄。六弟的话,都挂在脸上,愚兄自然看得懂。”
六爷岳翻昂然作色:“是!五哥既然点破,岳翻不怕兄长报复责罚,不吐不快。”
“责罚你都是报复?你私通敌将,放走金兀术,私会歌妓。军法、家法还有你岳翻不敢做?何用为兄‘报复’?若是没有官家的大赦,怕饮刀啼血的也有你岳翻。”
岳翻愀然一笑:“市井皆言‘红袍本是血来染,我赴黄泉你登天’。明明是沽名钓誉,还冠冕堂皇。岳翻昔日佩服兄长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看来兄长不过是庸人。”
琴声时缓时紧,如泣如诉。
“舅父眼里,岳翻就是浪子,兄长才是岳家麟儿。可这些年娘带了家眷漂泊在外,全凭舅父照应。兄长又为岳家做了些什么?相州破城,舅父舅母带了母亲和侄儿们逃难,为了不委屈到云儿雷儿,竟然饿死了自己的孩儿。舅母忧伤过度,至今不育,未能给舅父留下子嗣。兄长呢?只会对舅父横加指责,血刃相见。就连岳翻平日同舅父不睦,尚知感恩图报。兄长扪心自问,若犯军法扰民的是他人,于岳家非亲无故,怕兄长秉公发落也罪不至死。反是沾亲带故的从重发落,顾及他人言语反委屈了自己亲人。”
岳飞抚琴调性,静听不语。
“兄长无语以对了?斩杀亲娘舅,隐瞒儿子军功不上报,无非就是为了搏个你岳相公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心在社稷的美名罢了。却忍心拿舅父和儿子做平步青云的踮脚石。云儿是人人争羡的佳儿,堂堂衙内,竟然混于行伍士兵间,饱受戎马战乱之苦。此番令他只身潜入楚州孤城,事成后竟将幼子扔于楚州不顾生死,回师泰州。云儿年幼,只知惟命是从,若将来成人,该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他人打拼家业,都是为了儿女;五哥你建功立业,却是为了自己!”
一个打音,琴声噶然而止。岳飞抖抖衣襟,掸落身上落叶飞絮,转身回房。
庭院清冷,无声。
岳飞回房,夫人李娃为他小心脱下渗出血渍的衣衫,不及说话,两行清泪却先滴淌在丈夫背上。
看了垂泪的李娃,岳飞叹息:“所幸老人家身体尚好,还能有气力打得动,就还好。”
李娃呜咽不止。
“适才官人抚琴,是为了让母亲安心?”李娃知道丈夫是孝子,这种强作瑟歌的方法安慰母亲不要担心他身上的伤。
“明日母亲问及,你可知道如何应答?”岳飞冷默的话语,李娃点点头。仿佛这身子和伤都不属于他,仿佛一切都不曾对他有丝毫触动。
一阵匆然的脚步声止于门外,六弟岳翻的声音:“相公,王敏求干事有急事求见。”
岳飞起身,李娃却焦虑的拉住他。
“进来!”
岳飞转脸对李娃吩咐:“夫人下去歇息,为夫的稍后就来。”
一声匆促的声音,门环响动,脚步声去。李娃追至庭院,丈夫已经同王敏求急步消失在夜色中。
任士安死了。
王敏求说,任士安受刑后今天晚上忽然昏迷不醒。郎中见他气若游丝,但脉搏还算有力,断言只要靠任士安自己的定力熬过眼前生死劫。怕任士安一睡散了心气人就会在梦里死去,众人想方设法轮班呼唤他,为任士安鼓劲。
任士安痛苦呻吟,艰难挤出一句话:“疼煞我也,求诸位让任某清净片刻,就此解脱煎熬吧。”
从此任士安不再答话,郎中急得跺脚揉拳,没有任何人能唤醒任士安开口。
人若自己失去的求生的欲望,怕小鬼就乐得抓了他去阎罗殿早日交差了。
岳翻情急之下去接来了军营外的冯虎。冯虎惊慌的跪到父亲床榻前,任士安终于睁开眼,那眼光中充满惊愕、痛惜,瞪大了眼不及开口,一口痰涌就瞪直眼睛。
任士安没有再闭眼。
夜晚,岳翻红肿眼来到岳飞的营帐,帐内岳飞正同部属讨论军粮筹措的难处,没了任士安,副职总管也告病回乡,粮草成了无人敢触及的棘手难题。
众人散尽,岳翻向兄长请示,要护送冯虎和任士安的灵柩去建康府故里。
岳飞不置可否,岳翻却转身欲走。
猛然间,一冷箭迎面扑向岳飞。
“兄长小心!”岳翻呼喊一声,手撩飞战袍一卷,眼明手快将冷箭打偏。
帐外亲兵分头抓刺客。刺客竟然是冯虎。
“岳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杀了我吧!”
“虎儿!”岳翻呵斥,任士安托孤给他,他要替任士安尽责教育这个孩子。
冯虎如小老虎般挣扎叫骂,几名亲兵费劲气力才制服他。
风平浪静,岳翻嘲弄的冷笑,转身离去,眼前的情势尽管不想见,但也煎熬不多时了。
清晨,李娃奉了汤水伺候老夫人洗漱。
老夫人红肿的眼遍布血丝,想是一夜未睡。
李娃刚要说话,岳飞却大步进来给母亲请安:“娘,儿子贪睡晚起了些,娘亲恕罪。”
岳母拉过儿子:“五郎,昨夜可曾伤得厉害?”
一语既出,老泪纵横:“娘昨夜思前想后的懊恼,是娘屈打了我儿,你舅舅毕竟是犯了国法。娘既然刺字让你尽忠报国,本不该不明事理的又逼你徇私枉法。只是你舅父,你舅父他~~”
屋内又一阵唏嘘声。
“娘,儿子有罪当罚,娘若伤心伤身,儿子更是罪该万死。”
“五郎,来,让娘看看你背上的伤。”岳母拉过儿子,岳飞却握住娘的手:“母亲,儿子无事,今早多睡了些时候,就清爽很多。沙场百战,已经是千锤百炼,只是娘的身体,儿子担忧。这棍子落在身上,已经不如十年前有力了。”
岳母红肿的眼望向媳妇。
李娃忙遮掩说:“昨夜官人睡得沉,鼾声大起。娘不用担心。”
岳母这才舒口气,岳飞禀告了为舅父发丧的安排,岳母忽然说:“你舅父膝下无子,这连个跣足抚柩的后肆都没有。你舅母孤苦一人,可如何了去残生?”
“娘,儿子定拿舅母当生母般服侍养老送终。”
岳母看了儿子叹息:“不如过继个孙儿给你舅父舅母,可思来想去,雷儿、霖儿都舍不得。”
“娘,此乃分内之事,儿子下去同媳妇商议。”
岳飞退下,李娃心里打鼓,霖儿是她的独子,雷儿是岳飞前妻的幼子,但却是她养大,送走哪个都不甘心,可也无奈。
岳母看出媳妇的心思,盘问说:“五郎的性子,刚强任性,他若认定的事情,牛牵不回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小时候,村里来了位隐居的武师,梁山泊的好汉周侗老夫子,能文能武的是五郎启蒙的恩师,五郎的一身武艺都是周侗先生所授。后来周先生辞世,膝下无儿,五郎就搭了草棚在山上为师父守灵。有一遭,你公公发现他总拿了冬衣去典当,衣裳越来越少。细加盘问,他就是缄默不言。你公公也是火爆的性子,抡起篾条就是顿好打。打得五郎皮开肉绽,他就是咬牙不语,凭谁问也不说。后来娘也好奇,就偷偷跟了他去看,你猜,为何?”
李娃心想:相公不是好赌挥霍之辈,如何的去典当衣服?莫不是有私下救助贫困?
就听老太太说:“这孩子,他当了衣服去沽酒埋肉给他师父。怕他爹知道了自此不许,就瞒了不说。”
李娃听得难过,想相公也是至情至性的君子,却总是将感情默默埋在心底。
“到了晚上,他疼得厉害,又怕爹娘担心,就咬了牙一动不动装睡了一夜。娘本也以为他睡熟了,夜间起来想去给他搭床被子,不小心绊到门槛上,五郎他倏的从床上跃起,问‘娘,有没磕到?’娘这心呀,揪拧的疼,这孩子怕是一夜没曾睡,不然怎么听得这点响动。”
李娃回房,岳飞穿戴整齐正要出门。
“娘子,有件事情,想同你商议。”岳飞的商议,基本是无可商议的命令,李娃心里一惊,猜想就是送个孩儿过继给舅母养老送终的事。
“思前想后,霖儿还小,不如将霖儿~~”
“相公!”李娃泪如雨下,霖儿是她的独子,她年长丈夫岳飞两岁,年过而立才得了这儿子,哪里能割舍?
可若是不送走霖儿,那雷儿却是前妻之子,定有人指责她做后娘的不公。
“孩子~~日后~~日后还会有。舅父之死,岳飞有责为舅母养老,就是为人子尽孝道,霖儿便送去姚家罢了。”岳飞背对李娃,不敢看夫人泪眼,却挪到床边,看着咿呀学语的霖儿。
“相公!”李娃扑跪在地啜泣:“妾身就这一子。且不说离娘的孩儿能如何,舅母也会将孩儿当亲孙儿疼爱。只是本是好端端的帅府衙内,忽然间小小年纪就背负罪犯之孙的恶名指责,让他长大如何做人?”
“娘子若不舍得霖儿,就只能送了雷儿给舅母,只是雷儿两岁丧母,自家已经愧对这孩儿。”岳飞惨然阖目,眼前却是雷儿那大头下瘦小的身子,这都是从相州老家逃难时食不果腹所致,耽误了雷儿。每见到秀美漂亮的安娘和玉人儿一般的长子云儿,岳飞都对次子雷儿有着隐隐愧疚。正是为此他尽量包容雷儿的过失,甚至呵斥都放缓语气怕惊吓了他。反是为此让云儿没有少为弟弟受责。
“爹爹,母亲。”云儿出现在门口,清俊的面容落寞的表情,俨然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云儿逐渐展开笑靥:“爹爹,母亲。弟弟们还小,还是送了云儿给舅祖母养老送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