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我睁开眼,缓缓站起,步至阿悠刚才坐的椅子前。
摸了摸湿淋淋的椅背,我无声的笑了笑,他喝酒时一直将手搁在椅背上,指尖逼出的酒液悄无声息地顺着椅背流下,在地下积了一小滩。
我因为心绪复杂,错失了发现的机会。
扶着椅背,缓缓环顾四周,忽觉这素来稍嫌逼仄的厅室,此刻看来分外的空旷寥阔,凄凉至毫无生气,如同我的内心。
我闭上眼,那些清素平常的日子,一幕幕从脑海中流过。
听见女子敲着盆,清脆的笑:“阿悠悠悠……吃饭啦……”
男子轻嗔的温柔:“素素,你总似唤猪般唤我。”
筷子敲上手背,女子娇嗔:“发什么呆?”
搁筷的声音,男子声音诚恳:“怀素,听你那一声相公,我从未如此刻这般欣喜……”
他微笑,声音低沉,“真真是一生难以忘怀的好滋味……”
我的泪,终于滴落尘埃。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去九月光阴。
九个月来,在这小院内生活的一切点滴,那言语晏晏欢声笑语,仿若还在耳侧,那厨中的炊具,院里的柴禾,壁上风干的猎物,檐下晾晒的旧衣,都还静静存在,只是,曾经使用过它们的人们,一个已经永远离开,另一个,即将永远离开。
我们都知道离开,便是永别此地,这处承载了我一生中最特别日子的小院,将永不会再有迎回主人的那一天。
轻轻抚摸过那不算平滑的饭桌,良久良久,我轻声道:“阿悠,其实我也很感谢你。”
临洮府城不是第一次来,可我想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今日如果不能在临洮找到那些疑似是我熟人的人,我将离开这里,天涯海角的找回我自己。
可我想阿悠既然有心要我仍旧对自己的一切懵懂,便不会给我留下任何机会。
无论如何,试试看罢。
临洮府最大的酒楼“临碧居”,算是临洮最风雅的去处,素来热闹得很,若要找人,自然要到人最多的地方去。
可我迈进酒楼时,依然因为那喧扰嘈杂而皱了眉,想了想还是没留在人最多的大堂,拾步往楼上走。
小二在楼口拦住我,笑容满面却眼神戒备:“姑娘,还是坐大堂罢,楼上雅座隔间……”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着,淡淡一笑,扔过去一枚金叶子。
阿悠既已和我如此,自不必再遮掩着,他给我留下数目可观的金银,留下了一个包袱,里面有我一柄短剑,一个精巧的盒子,和一件奇怪的衣服,却将我给他做的那件针脚粗陋的棉袍带走了。
小二的笑容立即换了颜色,侍候着我上了楼,我望了望东西各有两个隔间,东边已有了人,西边仍空着,想了想,还是没要隔间,自在靠窗可见街景的桌上坐了。
楼上地方不大,收拾得洁净精雅,我惦记着寻人,选得那个视野最开阔的位置,离东边隔间近些。
要了几个小菜,就着满心烦闷自斟自饮。
满街人行匆匆,皆是陌生面孔,平凡而满足,也许衣衫敝旧,也许家无隔夜之粮,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何来,往何去,将何为。
而我,茫然如孤魂野鬼,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人发现我,问:“怀素?”
哦,我叫怀素,这是我的名字总不会错,可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样?天下人人皆有名字,难道我能揪住任一个路人,问他:“你知道怀素是谁?”人家便能告诉我?
那还不当我是疯子。
喝着闷酒,隐约听得隔桌的隔桌在谈论燕军南军之战,燕军某支黑衣红甲的军队如何骁勇善战屡立功勋,据说这支奇军是燕王某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郡主亲自创建,那郡主又如何如何神奇……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阿悠曾经拿燕军南军交战的事来试探过我是否恢复记忆,而我是懂兵法的,若非和我有关联,阿悠怎么会特意拿这个来试我?
那么,我必是和燕军或南军有关联。
但,是燕军还是南军呢?
这是个不能选错的选择,选错了,便意味我自投敌营。
我沉思着,却听得一直很沉静的那东边隔间里亦有人声传来。
先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公子,你多少吃些,这家酒楼菜色清淡,尚可入口。”
没人回答。
那男子静了静,又道:“这许久了,整个天下几乎都走遍了……”
依旧静悄悄。
那男子似在轻声叹气,不住斟酒的声音,我听得明白,心里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滋味,这也是个寻人的?已走遍天下?至今无获?以至寝食不安?真真比我还凄惨些。
又听到纸张悉碎之声,似有人摊开纸卷,那男子沉吟的声音传来:“公子,你说临洮府暗卫消息似有异常,我却看不出……”
有人轻咳一声,又一声,然后方低低道:“乍看来倒是如常,风平浪静,可我就是觉得不对,那些消息内容笔迹不一,笔法口气却极似,临洮暗卫不是一人,轮班值守,怎么所有人说话都是一个口气?”
他声音听来年轻,有些微哑,却似非生来如此,倒象是伤风或疲惫所致,我怜悯的想,许是酒喝多了,也未可知。
筷子碰到盘子的声音,似有人在夹菜,然后是那男子的声音:“公子,属下僭越,您不能再这样,我……”
一片沉静,我为那沉凝哀伤的气氛所惊,不由竖起耳朵听,良久方听得那年轻男子的声音,淡淡道:“我吃不下。”
我吃不下。
轻轻四字,无限悲凉。
我突觉得心中一恸,眼泪竟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啼笑皆非的去擦眼泪,心道这算哪跟哪,好生生人家说一句就流起泪来了,就算觉得人家和我同病相怜,也不能脆弱如此。
然那眼泪竟似自己有生命般纷纷洒落,擦也擦不尽,恰在此时小二上菜,我怕红肿的眼睛被他看见,急忙转过脸看向窗外。
恰在此时,门声一响,隔间有人出来,我不敢转头,生怕对方见到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在外间流泪,那岂不是招认我偷听人家说话。
那两人直接下了楼,我随意的看着窗下街道,忽觉眼前一亮,临碧居大门里走出的两名男子,一名灰衣中年,另一名却是青年男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正是他。
雪衣乌冠,身形修长,浑身散发着清冷高华的气质,小二牵过马来,他认镫扳鞍,纵身跃上,单手牵着缰绳,雪色宽袖下露出清瘦精致的腕骨,手指优美,指节分明,行动间力度美妙,却又透淡淡疏离。
一个背影而已,却足见风华。
只是,我托腮想,太瘦了些。
那上好锦罗长衣,想来原本是合身的,却有些晃荡的样儿,那腰……我悄悄卡了卡自己腰围,这九个月懒吃懒睡的日子,我的腰,好似粗了些些?
看着他的背影,我努力在脑中搜寻是否有关于他的记忆,心里存着个渺茫的希望,也许,他找的是我?然而我的记忆总如这临洮的雨般,不想着它了也许它会冒上一冒,盼它来时它必是不来的。
我沉吟着想,太瘦了,在那片如蒙了厚厚云雾的模糊记忆里,似是没有清瘦至如此的背影。
在临碧居枯坐一日,连小二都忍不住好奇的探头探脑了好几次,若不是那金叶子足够付账,只怕他便要疑心我是没银子吃霸王餐来着了。
夜色渐沉,酒楼人渐渐少了,我叹息一声,会帐下楼。
即已晚了,便住上一日,明日离开这里,去燕军和南军交战之地继续寻访罢,我素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决定等候一日无果,便不会心存希冀继续蹉跎下去。
找了家最大客栈入住,要了上房,坐在雅洁的室内我自嘲一笑,一对逃避战乱的普通夫妻?阿悠真是想做普通人想疯了,以他慵懒表象后时刻散发的高贵气质,和我的漫不经意里时时表现的见识和讲究,我们是普通百姓?贫贱夫妻?
早早吹了灯上床,睡至半夜,听得步声细碎上楼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一抹颀长身影投射窗纸之上,步履轻若浮云的过去了,朦胧里想,这人武功倒是不错,又想,这侧影倒是好看得很,再想,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在外面吃风吗?还打算继续想下去,却已抵抗不住那强大困意,坠入黑甜乡。
次日神清气爽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觉长得是个麻烦,遂去买了身男装,描粗了眉,却不敢将容貌大改,怕万一有熟识的人认不出我,又去马行买了匹马,骑了便往城外去,出了城门,我看着前方遥遥的两个人影,眯了眯眼。
倒是很巧,又遇上了,他们也是今日出城?看他们走的方向,倒和我是一路。
我注视着那清瘦的背影,对他生起强大的好奇之心,这个一看就知道是个贵公子的少年,不辞辛苦,千里跋涉寻人,为此郁郁寡欢食宿不安,想必,对离开的那个人,定是用情很深吧,不知怎的,我直觉他寻找的定是个女子,却又不知是怎样的故事,使得一对爱侣劳燕分飞,关山阻隔?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我踢踢马腹,跟了上去,我总觉得,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奇异的,明明是陌生的背影,然而许是我为他的遭遇所动,总觉得看向他的时候我的内心里总涌动着酸楚的情绪,这情绪与我看阿悠的感觉不同,看阿悠时,我的喜悦里时时激荡着丰沛的情感,仿佛怒涛拍岸,不停的冲击心房,我想我和阿悠之间,所历的一切,定是跌宕翻涌,长河滔滔的激烈爱恨交杂。
而他的影子,却令我心思化为涓涓细流,缓缓流淌,仿若扶花穿叶而过,一路不沾微尘,翠竹下一人宛然回首,正映着明月当窗,尘埃落定,笑颜在目,一切静好。
挥了挥马鞭,我远远的缀着他,我并不是个爱主动和人搭讪同行的人,那男子对于我来说,是个陌生人,而他看来那般冷淡疏离,若我贸然上前,只怕会被他轻鄙吧?然而我不知为何又不愿撂开他独自走别的道,反正方向一致,便远远跟着。
跟着,看他挺直背影单手控缰,嗯?单手?他的左手,为何始终没用过?
看他在树下打尖,那中年男子恭敬递上干粮,他不过略吃了几口,便丢开一边,自怀里取出个物事,细细端详,我隔的远,只看见似是细长之物,在日光照射下发出灿烂银光,他将那物绕在手指上,又捋直,反反复复,我看着,只想,他那刻面上神情,必是怅惘的。
夜里错过宿处,他两人找了一家民户投宿,我却懒得和人打交道,睡在那小村村外的林间,生了堆火,盘膝练功,试图以我独特的炼气法门,找到阿悠封住我记忆的穴位。
徒劳半日无果,倒出了身大汗,我睁开眼,颓然一叹,突听见笛声幽幽而来。
一曲《紫云徊》。
我凝神听着,端的是好技艺,清逸琅然,明澈如水,如云悠扬行于高天之上,转折徘徊,婉转脱俗,尽致淋漓,然郁郁之气溢然,气不稳则中力不继,难以控制,只怕一曲未毕,音便将裂。
果然,曲未终,音已断。
我以手抱膝,微微叹息:“因爱故生怖,因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抬头,仰望被树木割裂的那一小块月亮,想着我的亲人们都是谁,在哪里,是否会因为我的失踪而焦心如焚,是否也会如这跋涉天下的男子寻找爱人般寻找我?
一时冲动,突然想当面看看那深情的男子,看看他的眉眼是否如他背影一般清逸,看看他怅然萧索的神情是否满载了尘世风霜,再对他说一声:“你把谁弄丢了?我就是个被弄丢的,你丢的是不是我?”
想到就做,我霍然长身而起,不多时,已趴到他们寄居的那家人的屋侧,我忌惮着那两人武功了得,怕被发现,好在山风猛烈,声响猎猎,倒将什么都掩了。
本是可以大大方方敲门,可我又害怕打开门一霎他脸上露出的陌生讶异神情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失望,倒还不如吊着一份希望,先听听壁脚。
依然先听得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公子,当初小姐并不愿你卷入战事,如何你如今又要去浃河?”
他道:“她那是为我想着,不愿将来我家中因此受了牵累,然而如今遍寻天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想着,燕军南军交战总是大事,她无论在哪里,但凡脱得了身,迟早都会去的,毕竟那是她……”
说到此处他顿住,轻轻一声叹息。
那中年男子道:“公子,都是我不好……”
他轻轻道:“不怪你,是我太蠢,轻易入人彀中。”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半晌后又道:“她和艾姑姑同时失踪,按理说这两人走在一处,应当很明显,可为什么就一点踪迹都没有呢?”
那中年男子迟疑道:“那夜山崩……”
“不可能!”他一口截断,语气甚至是微带慌张的,我听得一呆,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底,心里升起的那一点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扑灭,不是我,不是我,他找寻的女子,原来不是一个人失踪的,身边还有人,可我在临洮府病好以来,我身边一直都只有阿悠,哪来的什么姑姑?
这一下万念俱灰,再也无心听下去,我抽身便走,匆匆步至空旷之处,抬头见月色冷凉,远山萧瑟,忽觉心中悲愤,拔剑一砍,咔嚓一声,一株腰粗树木,被我锋锐绝伦的短剑拦腰砍断,坠落在地轰然一响,激起灰尘无数,尘灰里,我不避不让,呆呆坐倒在树桩上。
次日我便懒了许多,早晨起来时发现那两人已经走了,不紧不慢的跟着,反正同路跑不掉的,不过很快我就觉得惊异,那两人不知为何,赶路速度竟突然快了许多,那白衣男子神情间,远远看来也似是舒朗了些,难道,他们要找的人有了线索?
虽有些酸楚,也为他们欣喜,不过对比起自己,却越发自伤,索性也不管那两人,他们赶路风餐露宿,我早早寻了市镇的最好客栈住下,他们连三餐都恨不得在马上将就,我高踞酒楼满桌佳肴,眼见那两人行路越发心急火燎,倒似象在追着什么人一般,越发惹得我郁郁,接连几天,从酒楼上踢下去登徒子若干,教训横行霸道欺凌弱小者若干,砸了为富不仁欺压良民各地富户若干,完事后自然溜得比兔子还快,因为总在慢吞吞一路耽搁后再急火火一阵狂奔,所以虽然态度闲散,倒也未完全将那两人丢掉。
如此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已近一月,我自临洮离开时是五月初,如今已进六月,初夏的景致自然是好的,一路行来时有葳蕤烂漫之景,可惜三个人都没心思领略。
这一日灿烂阳光下,我勒马河边,眼见远处燕军大营连绵不绝,黑压压一片如巨龙蛰伏于蓝天碧草之间,眼见那两骑昂然长驱至营地前,稍后便有一品阶不低的将领出来,亲自迎了出来,言笑甚欢的将两人迎进去,不由微微蹙眉,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是燕军阵营的人,看样子地位还不低。
我绞着马鞭,沉吟,半晌后,决然一笑。
半月后,我如愿混入了军营。
三月浃河之战,燕军得力大将谭渊战死,他所统带的部队暂时划归大将朱能统管,为了促使原本不同隶属的军队更早融合防止军心浮动,也为了更好的驱使并不隶属自己的军队,朱能对麾下低层士兵和军官进行了重新调配,打散了一部分建制,新老士兵,嫡系外系混杂一处,也由此,给先后半个月一直在军营周遭潜伏观察,打探消息的我觑到了机会。
我找到了一个因口吃而素来不被同侪待见的原谭渊属下士兵,他被编入朱能军队后,原先熟识的人只剩下一个,而那人因他口吃少言相貌丑陋,也从没正眼看过他,我利用他出营的机会,堵住了他,以性命和金银相胁,逼得他惫夜跑回了家乡。
这人对打仗也是厌倦之极,虽说也畏惧燕军军法,但被我三说两说,便壮着胆子揣着银子跑了,我便描画一番,易容作了他的模样,混进了燕军大营。
一进军营我便哀叹,那人果然人缘极其不好……简直是太不好了,因为不仅没人肯多看他一眼,而且苦事累事都是他的,晚上睡觉铺位安排在帐篷口,夜里凉风一阵阵漏进来,薄被寒衿,连我都觉得难熬,难怪那人跑得飞快。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朋友,无人愿意接近,我便没有被发现的危险。
只是每晚都要忍受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从我身上跨过去出帐篷小解,有时回来时衣裳更加不整,我被迫免费观赏数次并被疑似某种液体淋过一次后忍无可忍,终于在某夜某士兵袒裤露腹回来时闭着眼睛以暗劲断了他的裤带,然后一脚将他绊倒,那倒霉家伙一头栽倒在另一个士兵肚子上,惊得那睡得正熟的家伙以为敌军夜袭,没命的杀猪般的叫起来,深夜寂静沉睡的兵营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自然是很惊悚的,几乎是同时,巡逻小队,各营地都次第被惊动了。
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阵风的跑过来,各处营地帐篷里探出无数人头,接着又有将官赶来,一边安排士兵加紧守卫,一边严令不得慌张,我做畏缩状缩在暗影里,眼见那迷迷糊糊提着裤子露出半个屁股的家伙尴尬万分的站在一圈火把围绕的明亮火光下,在心中暗暗大笑。
大概是那被袭击了肚子的士兵叫得太凄厉的缘故,引起的骚动一时不得歇,不多时连朱能也匆匆赶了过来,我看见他身边的人,不由怔了一怔,往暗影里又缩了缩。
是那白衣男子,之前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今夜却是第一次直面其人,只一眼,也不由为他风神所惊。
朗月星光之下,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四周粗豪士兵济济,越发衬得他清逸高华如天上谪仙,行止间的风姿,直可入画。
他虽看来年轻,神情清淡,但立在朱能身边,那沉稳静峙气势,较之朱能形于外的将军风范,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胜之。
他想必一直和朱能在一起,至今未歇,衣裳整齐得一丝褶皱也无。
我望着他,努力的想我是否见过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我不相信阿悠能让我彻底忘记,然而当我欲拨开脑中迷思,重重白雾立时厚如深云卷了拢来,遮去云后掩藏的容颜。
后脑生痛,几欲申吟,我咬了牙,放弃了思索。
朱能问了问情形,也没有过多苛责,只命那士兵速速着好衣裳滚回去睡觉,我舒了一口气,不知怎的,我对朱能并不在意,却对那男子的清冷锐利目光颇为生惧,盼着他早点离开。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
人群已经散开,那士兵一转身,便听那男子道:“且慢。”
我心一紧,抬眼去瞅他。
他只看那士兵的裤子,淡淡道:“你过来。”
那士兵犹疑的看朱能,朱能怒道:“易公子叫你过去,你磨磨蹭蹭什么!”
看他神情,竟似对这姓易的男子颇为尊敬,这人,客卿不象客卿,将领不象将领,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那士兵见朱能发怒,急忙过去,那姓易的少年微微俯了身,仔细看了几眼他断开的裤带,我呼吸一紧,心知他是武学行家,定然已从那断口看出端倪。
然而他看完,面不改色挥手令士兵自去,又命众人各归本位,似是全无异状,我慢吞吞挪至帐篷口睡下,运足耳力,果听得断续语声传来。
“高手所为……”
“私下彻查……”
“加派人手守卫……”
心下凛然,心道这人年纪虽轻,却是个厉害角色,到了下半夜,果见军营里表面一切如常,四下巡逻士兵穿梭却越发频繁,口令似也换了,整个军营,笼罩下外松内紧的气氛中。
我帐中的几人,因是罪魁祸首,倒是睡不着了,被砸了肚子的士兵黄兴武将始作俑者悄悄笑骂一阵,那倒霉士兵讪讪赔礼,说了一阵,话题便转到刚才那易公子身上,那倒霉蛋便问:“刚那小子是谁?架子倒象比将军还大些。”
自许消息灵通的一个叫刘一铭的士兵笑道:“正宝,你连他也不知道,他姓易,前段日子过来投王爷的。”
正宝撇了撇嘴:“哦,不过是个谋士嘛,将军犯得着那么客气,再说那么年轻,能起什么作用。”
刘一铭白他一眼:“你懂什么,听说这易公子年纪虽轻,却是文武双全,厉害得很,而且他也不是谋士身份,他嘛……”他嘿嘿嘿一阵奸笑。
众人听得不耐,一迭声叫他快说,他只是笑,又道:“哎呀我要睡了,明日休息,我还得赶早起来洗衣服呢。”
正宝一拍他脑袋,道:“卖什么关子,叫阿木给你洗就是。”
我嘿嘿嘿的傻笑几声,做敢怒不敢言状,肚子里大骂,敢叫姑奶奶给你洗衣服?小心你穿了生癞疮!
刘一铭卖足了关子,得意洋洋环顾一圈,才道:“你们也知道,我是北平土生土长长大的,我婶娘在王府做事,消息自然灵通些,听说这易公子家世不小,名门后代,而且和王府里某位郡主交情……那个非凡来着……”他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正宝瞪大眼睛道:“我道是什么来头呢,朱将军也毕恭毕敬的,原来是未来郡马啊,那我也没什么说的了。”
“呸你个小子,你算老几,本来就没你说话的份儿。”黄兴武没好气的骂了声,转头问刘一铭:“你说这是未来郡马,不过我听说王府里好几个郡主呢,到底是哪个的?”
刘一铭摸摸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他想了想,突然笑起来:“不过我觉得,照这易公子品貌,倒和咱们璇玑郡主很配呢。”
我正暗自想着那啥子璇玑郡主是什么东西,哪有人用这个作封号的,好大的口气,却见那几个士兵突然都一骨碌爬了起来,连连道:“真的?你见过璇玑郡主?听说郡主美貌绝伦智慧绝顶,是不是真的?”
刘一铭红了红脸,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算什么东西?也配见过郡主?我只是那年从宁王那里随王爷大军回北平时,远远在城楼下,见过郡主一面。”
他眯起眼睛,神色渺远,似在回忆当年城楼下,万军中,如对神祗般的遥望中,所见的伊人绝世风姿,良久才慢慢道:“那天易公子也在城楼上,他不知为何,弯弓欲射高阳郡王,阳光下他金光镀身,神威有如天人,我们都屏住呼吸仰望,然后郡主就出现了,她扑上城头,拉着易公子,两人自高高城楼飞落,看上去,好像仙人自云端双双降落般……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他用力想了想,又道:“书上怎么说来着?惊鸿一瞥?真真是难以忘怀啊……”
一声嗤笑,正宝敲他的脑袋:“擦擦你的口水,你这什么表情?郡主是什么人?你也配肖想?”
刘一铭霍然转头,愤愤道:“我哪是肖想?我只是仰慕,仰慕你懂不懂?”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口,却是一直没说话的士兵张行,“喂,你们是北平本地人,我却是不熟悉这些贵人,就觉得,这个郡主封号怎么这么怪啊,哪有人叫这个封号的。”
黄兴武道:“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璇玑其实不是郡主的封号,这位郡主,据说不是王妃所生,而是个……私生女,大概朝廷便因此不给她封号吧,璇玑是北平军民自己给这位郡主起的封号,也是因为不敢直呼她名字的缘故,我看她也当得,容貌不必说了,还宽待军民,心地良善,北平城里有她令人开设的多家善堂,而且也是好武功,精韬略,擅智谋,懂军法,竟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完人,这样的人,不配璇玑之号,谁配?”
刘一铭道:“张行,你不晓得这位郡主,总该知道不死营吧。”
张行懒洋洋道:“废话,燕军第一强军,人称地狱神军,人人骁勇绝伦,武技出众,且擅战阵伏杀,去年白河沟之战,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救出中军,只怕你都早做了沙场亡魂了。”
“嘿!”刘一铭一拍大腿:“你可知道,不死营正是这位郡主一手创立,亲自统带训练的强军,白河沟之战是郡主及时带兵解围的,你还记得那天远远听到的乐曲?就是她一曲破大军,北军不战自溃啊……杨将军很神武是吧?这许多场战役打下来,燕军中很多士兵视他如神,可当年,他也不过街头一货郎,若不是郡主慧眼识英才,只怕他现在还在北平城卖胭脂呢!”
我听得打了个呵欠,啧啧,瞧这些无聊士兵,瞧这个因为战乱而分外幻想英雄幻想奇迹的年代,敢情枯燥的战场生涯,反倒激发了他们的说书水平,任什么稍微出色点的人,到了这些平凡士兵眼里,都添油加醋美化成神,时时化身为金甲神人,救万众于水火,解黎庶于倒悬,却不知,人就是人,再出色再完美的人,也难免有缺陷苦痛,你瞧着他风光无限万民俯首,保不准他夜半辗转从无安眠。
听得不耐,干脆睡觉,隐约听张行问起那易公子为何城楼弯弓射郡王却安然无事,也没兴趣去听,只觉得这事荒谬,八成是那小子哗众取宠胡编来着。
朦胧中,突听见一句话,如针般刺入脑海,令我立时醒了几分。
“我怎么倒听说,这位易公子适配的郡主是常宁郡主?听说两人交情好得很,常宁郡主容貌秀丽,性情温柔,人又是一等一的良善,配这位易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