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说?”柳絮惊讶地望着他,脸上微有些不悦。
“对不起,我说错了”,冯思齐将脸色一正,缓缓说道:“你去忙吧,我有点事去找四姨说一下。”
他起身往回走,柳絮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约有点慌慌的。
四姨娘坐在房里,正在对镜梳妆。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她先用眉笔将两毛秀眉精心描成细细弯弯的形状,再一丝不苟地将几根略显芜杂的眉毛用小镊子一根一根拔去,突然,她凑近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脸色有点发白。
镜中的自己依旧艳丽妩媚,一双微眯的桃花眼看起来还是那样勾魂摄魄,只是,不知何时,有两条浅浅的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她惊恐地用手指肚按揉着那两条浅浅的纹路,努力把它们舒展开,可是一放开手,它们依旧顽强地横在那里。
“我居然,开始长皱纹了么?!”四姨娘惊惶地用手捂住嘴。她平日里最肯在保养上下功夫,洋行里昂贵的外国护肤品整箱整箱地买来,小厨房里每天按她的吩咐炖着各种滋补羹汤。她一直以自己这张俏脸为荣,当真担得起“肤如凝脂”四个字,即使是相比十七八的少女,也毫不逊色。
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这张毫无瑕疵的粉脸上,也会,爬上皱纹。
“我已经三十七岁了么?”她喃喃自语,越发心惊。
女人的年轻与衰老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尤其是在接近三十五岁的时候,经常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娇艳。然而那娇艳就如昙花,短暂绽放之后,就会变本加厉地一路黯败下去,势如破竹,不可遏制。
她猛地一把撩开额前的发丝,仔细向镜中端详着,那光洁的额头上也赫然有了一条浅浅的,却又触目惊心的纹路。
“啊!”四姨娘猛地抄起梳妆台上的一瓶法兰西的香水向镜子砸去。精致的玻璃瓶子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郁的玫瑰香。
环儿听到屋子里的响动,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嗫嚅着说道:“姨奶奶,二少爷来了。”
四姨娘立刻神态恢复如常,用手理了理烫得卷卷的头发,气定神闲地说道:“请二少爷进来吧。”
冯思齐才一进门,就皱着眉向空气里嗅了嗅,最后目光停在了地上的碎瓶子上。
“不小心碰摔了”,四姨娘神色自若地笑道,一边扬着声音叫环儿:“拿笤帚进来打扫了!”一边扭脸瞅着冯思齐:“二少爷大忙人儿啊,今儿怎么有空到我屋里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必是有话说吧?”
冯思齐本想先措辞一下,一瞧四姨娘似笑非笑的样子,两道看透一切的目光灼灼地瞅着自己,便知用不着绕圈子,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四姨知不知道锦红现在在哪儿?”
“锦红?”四姨娘一怔,瞅着冯思齐问道:“我哪里知道——找她干嘛?”
“找她自然是有事……”冯思齐极快地说道:“四姨神通广大,能不能帮着找到她呢?”
四姨娘挑了挑眉毛,奇怪地向冯思齐仔细瞧了几眼,没吭声,只回身取了一只香烟叨在口中,闲闲地问道:“一个大烟鬼,二少爷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冯思齐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一只手随意摸了摸四姨娘养的那只蟠在杨妃榻上的大狸花猫,含糊地说道:“没事,就随便一问。”
四姨娘深深瞅了他几眼,眼珠转了转,便不再追问,转而笑道:“要找她,倒也不难——这种女人,不清不白的,又抽着大烟,身上又没钱。她那个样儿我料她也不会给有钱人家做老妈子去,要吃饭的话,那左不过就两个去处罢了。”
“哪两个去处?”冯思齐忙问。
四姨娘优雅地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斜睇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这还有什么可问的?一个是当明妓,一个是做暗娼嘛……”
冯思齐听了,眉头一皱,自己倒涨红了脸,迸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区别?我要到哪儿才能找到她呢?”
四姨娘这回是彻底不笑了,认认真真将冯思齐从头到脚看了几遍,狐疑地问:“二少爷怎么了?干嘛一定要找到她呢?你说出原因来,四姨帮你找——明着的就是胡同里那些院子,有妈妈照看着的姑娘们;暗的就是暗门子喽,自己有地方,挣了钱都是自己的。不过,我猜锦红那丫头要是走这条道儿,她自己没本钱赁房子置东西,多半是自己把自己卖进院子里去了。”
冯思齐心里却咯登一下,感觉象吃了只苍蝇,勉强说道:“只是有点私事,四姨别问了,就请您帮我找一找她行吗?——不过,最好别让人知道。”
“哦?絮儿也要瞒着吗?”四姨娘警觉地瞧着他。
“唔……您不要跟她说我找锦红的事”,冯思齐脑子里一转,又笑着加了一句:“到时候找到了,我想给絮儿一个惊喜。”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再瞅了他两眼,将手中的香烟摁在花盆里捻灭,爽快地说:“成,包在四姨身上。虽然麻烦点儿,可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你的事儿就是四姨的事儿。”
四姨娘年轻时就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虽然从良了这么些年,因着外头的应酬,和那些秦楼楚馆也还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她又上了心,没两天就从年轻时一起在来凤楼里的好姐妹那里得了消息。她的那个姐妹攒够了钱,早已从来凤楼里出来,如今自己手里也养了八九个姑娘,在南城开了一处梨香院。
锦红便在她手下,如今的名字叫小桃红。
锦红从柳絮那里偷拿的五十块钱早就花没了,翡翠耳坠子也当了出去,没几天便两手空空,而烟瘾却一日重似一日。也曾在脸上抹上煤灰在马路边跪着乞讨,一天下来讨到的钱还不够买个烧饼。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把心一横,迈步进了梨香院。
她的姿色只够一般,抽烟的人又面黄肌瘦,身上常年浸染着鸦片烟的味道,因此生意冷落。好容易来个客人,没说上两句话,她就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客人多有坐到一半就悻悻而去的,因此经常惹怒了老鸨,卖身的钱全都扣着不给,只给顿饭吃。偶尔,给管烟抽。
四姨娘在锦红的屋子里坐了半日,出来的时候随手递给了她几块银洋,脸上有些微的笑意。
冯思齐听四姨娘说了锦红的所在,又惊愕又茫然,颇有痛心之感。他思忖了半天,对于跑到妓院去会一个妓女,实在是踌躇。想了半天,他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福生,他俩毕竟有旧情在,请他去一趟似乎更合情理一些。
福生此时已经拥有了三辆洋车,自己拉一辆,另两辆赁给了别人拉。因为没有了车份儿钱的压力,每天拉多少都是自己的,他每天一早起来心里就特别痛快,拉车跑的时候嘴里都一直哼着小曲。
秀芝的爹娘虽然并不是很中意这个憨实的小伙子,但架不住宝贝女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就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现在的福生正可谓是春风得意,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象现在这样滋润。他盘算着再攒够三辆车的钱,自己就不拉车了,彻底当老板。
这一天,他新理了头发,正要去学堂里接秀芝,冯思齐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仿佛晴天里响了个炸雷,福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怎么样,他也没想到锦红会沦落风尘,成了一个下贱的妓女。
那是他曾深爱过的女人。
现在对那个女人还有没有爱,福生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点起一支烟想抽几口,却哆哆嗦嗦着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而锦红落到这步田地,和他有着间接的关系。福生一想到这里,就如万箭穿心。
一秒钟都没有停留,他撒开两腿就往南城跑。冯思齐紧紧跟着。
午后的梨香院正是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姑娘们都闲坐着聊天,瓜子皮嗑了一地。见来了两个客,姑娘们忙不迭地搔首弄姿,远远指点着又是笑又是咬耳朵;老鸨满脸堆笑地迎过来,福了两福,笑问道:“两位爷,有没有相熟的姑娘提一提?没有的话,老身就领两个好的过来。”
冯思齐从来没经见过这种场合,将素来的从容淡定都吓没了,局促地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福生却把两眼一瞪,粗声大气地说道:“锦红在哪儿?”
“锦红?”老鸨一怔,惊诧地笑道:“爷是说小桃红吧?您要她?呃……您等等,我这就叫她来陪您。”
“不用,她在哪个屋子?我自己去找她!”福生大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推开狭小的屋子,只见一个女子躺在炕上,手里端着烟枪正在神游太虚。
“锦红!你,你,你怎么……”福生一见她凌乱的头发,枯槁的容颜,脸瞬间变得惨白,痛心地语不成声。
锦红扭脸瞧见福生,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只是转瞬间就恢复了平静,转而坐起身,露出一脸媚笑,娇声道:“哟,这位爷,稀客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