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炊烟袅袅。
距东望村五里的马鞍村,一条带子一般横卧在两座相连的山峰下,远远望去跟马鞍无异,由此得名。
背靠着马鞍山,村里有成片的树木,尤其出名的是板栗林,也不知晓是哪年种下的,只知道有那病死或者倒下的,就补植新的,一年年地就保留了下来,到秋日打板栗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热闹。
马鞍村人的日月,过得还是可以的。
而今,仰头望着这板栗林,叶子是青翠的,只因为现在天色将晚,瞧着就有些浅灰的样子,偶尔能见那毛茸茸的花,风中不紧不慢地招摇着。
乌金西坠,这个时候,稻子已经都种下去,长势也不错,村子里的人倒是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
在田地里呆了一天的人,荷锄而归。
或者牵着老牛,到外头打汪。
一个穿着草鞋的汉子,挑着一担空箩筐,路过板栗林的时候,停了下来,拐了进去。
林子里的蚊子很多,尤其这个时候,他浑不在意地啪啪拍打几下,就蹲在了地上。
板栗林的树脚下,长着很多拳头大小的菌包,嫩一些的是乳白色,再长一些,老了一捏就是粉末一般的东西,并不好吃,还费油,也就没有多少人捡。
邱大明,就这样蹲在板栗树下,一边拍打多事的蚊子,一边往箩筐里捡这种叫做马粪包的菌子,一脸的平静。
偶有路过的相邻,瞧见他这个样子,叹息说道:“这好端端的一家子,只要有一个病秧子,就被拖累了。”
“可不是,听说大明还准备卖地呢,当初好好的日子,这就……”
“老邱头也是个有福的,要不是如此早就去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一点谁也比不过大明。”
话虽如此说,也有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话是这话,只你不知道老邱头,也是个倔脾气的,要卖地治病的消息,也不晓得哪个说的,他哪里肯吃药,就想自己早早去了不要拖累家里,你瞧这马粪包吃的,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放过油煮菜了,还做这样重的活计……”
有人路过也招呼一声:“大明哥,收工了,又加餐啊!”
邱大明已经还在里头寻摸,也答道:“可不是。”
来人继续问:“听说你那米卖了个好价钱?在哪卖的,外头那些老板真不是东西,我这拉出去又拉回来。”
邱大明心里一咯噔,想着半夏当初收了他的米说的那些话,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就不敢再送去,没得为难了人。
“上一次也是运气好些,不过我听人说,去磨坊那卖,估摸价格能够高一些。”说到这里,他脸色有些黯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怕是还要继续卖米才行,家里人怕也是吃不饱。
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好在家里的小子都懂事,爷爷见家里的东西少了也操心,让他搀过去瞧,还懂得在谷堆里头埋稻草骗过他的眼睛,为了哄他喝药。
自己没本事,到底亏欠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大明叔,这说是东望村的,找你呢!”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在林子外头欢快叫道。
邱大明一出来,却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得很是敦实,面上带着笑,很是和气,他瞧着十分眼熟,到底没有认出来,“这位老哥,你这……”
苏有礼嘿嘿地就笑,一脸的坦诚,说道:“我大你几岁,这老哥也不算叫错,我家里做腐竹的,闺女不懂事,当初买了你的东西,还说让你帮忙,我这也是脸皮厚,这不寻摸到家里来了吗?”
这样一说,邱大明哪里还有不知晓的。
一拍额头,他就咧着嘴一笑,满脸都是感激:“老哥说笑了,我也是没有法子了这才过去,实在不好意思。”
半夏说的那个法子,苏有礼很是自豪,要当真的能够成,就再好不过了,不管是对作坊,还是对这周遭村子里的人,很多细节也一一地讨论,回家的远光听说,又提了好几处,想到儿女,苏有礼脸上的笑意更深。
“老哥,我这真是不敢认,以前瞧着你在镇上卖豆腐……”似乎意识到不妥,邱大明说到一半就尴尬地住了嘴。
想着如今人家有好几个作坊,还进了城里赚大钱,这是越来越能耐了。
苏有礼这些年过得好,家里的事情一日日地好了,再也不需要为了家里的吃穿一类操心,又因为做买卖,见的人多,村子里人对他也是敬重,以前常常不自觉地皱着脸,如今都舒展开来,人自然就有些改变。
听邱大明如此说,苏有礼却不在意地笑了笑,在他来之前,也是打探过邱大明的,卖地的事情也是知道,后来也没有再把米卖过来,也没有对别人说,可见是个知道轻重的,对老人也孝顺,还在外头打听了米价,家里也实在难。
于是道,“可不是,当初磨豆腐卖的时候,天傍黑到这时候,还没有能收工呢,咱种地的都苦。”
两人站在板栗林前说话,邱大明心里却是天人交战,见人来本能反应就是让人屋子里坐,顺便吃晚饭,但一想家里别说像样的菜,怕是连油都没有了,让人喝粥就着这样的菌子?他又是尴尬又是窘迫。
他没有吭声。
苏有礼来之前却是知晓他忙的,拎着手里的东西,晃晃说道:“邱老弟,今晚怕是要去家里讨一口粥喝了,我这人脸皮厚,求人办事还要吃要喝的,你可别怪。”
他这么一说,邱大明哪里还有什么顾虑,赶紧往家里带。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熟络了许多。
邱大明的家,在马鞍村村口,门前有一个平缓的斜坡,走上去进了院子,是亮堂的大瓦房,两边是厢房,可见以前是过得极不错的。
见他进门,有一个妇人正外院子里泼水,“不是说带着菜回来的吗?爹的药已经熬好了,总不能空着肚子喝,这般晚……”
邱大明越发觉得自己箩筐里的马粪包拿不出手。
苏有礼赶紧出声,说道:“弟妹,叨扰了,我这是不请自来呢,要找大明老弟商量些事情,这个劳烦你给热一下,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
说完,那一个篮子递过去。
邱大明的媳妇姚氏,见篮子已经放在自己的脚前了,这才反应过来,天色朦胧之中站着一个人,她看了看邱大明没有说话,就提着进了灶房。
一个提篮还挺重,跟个小箩筐似的。
她打开盖子,见里头斜斜躺着的,是一把腐竹,灶房里并没有点灯,就是借着火光看得不太真切,她咬咬牙,还是舍不得点灯,手里拎着一根燃烧的木柴,凑近了看。
姚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大把的腐竹,一大把的米粉,拿出来之后,下面还有好几样东西,一份用荷叶包着的卤肉,一份烧好的看不出是怎么弄成的团子,下面卧着几十个圆滚滚的鸡蛋。
邱家的小子被邱大明打发过这边端水,一进灶房,见自家老娘这拎着燃烧的木柴这个姿势,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娘,你这是做啥!”
说完,闻到一股肉香,再看篮子里的东西,也惊讶得合不拢嘴。
“娘,肉!”一脸激动的邱家小子说完,这才记起自己来的目的,“娘,爹让点灯呢,听爹说,那人是腐竹作坊的东家,是不是我去求求,就能去干活,能挣好多工钱,给爷抓药。”
姚氏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却说苏有礼跟着邱大明进了堂屋,屋子里点着麻杆,一明一灭地点点红色光,屋子里是刺鼻的药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息。
他刚开口。
就听见一个老人沙哑的嗓音:“你走!走!我们邱家不卖地,你这畜生敢卖地,我就一头碰死!”
苏有礼吓了一大跳,心里五味杂陈。
愣得当口,听得邱大明已经跟他说了苏有礼,老邱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到底还是不太好。
姚氏点上了灯,很快就把苏有礼带来的东西热了热,放在堂屋的小桌子上,麻利地把粥摆了上来,很快又把煮好的米粉鸡蛋放上了桌,娘儿两又躲进了灶房。
邱大明此时才发现,桌上摆的东西,更是不好意思起来。
叫了一声自家小子,“打酒——”
苏有礼赶忙拦着,邱家这样,哪里喝得上酒,说道:“老弟你可不要笑话,我这一喝酒头就晕,这是来找你办事的,我就怕喝酒误了事。”
邱大明这才不坚持。
吃了几口,他心里却一点都没有落地。
老邱头不跟他们一桌,说是身上不利索,手里端着碗,却一直不放心地听着这边的动静。
苏有礼知道再不说,他定然食不知味,赶紧表明了来意:“老弟,你也晓得我是做腐竹的,咱这都离不开黄豆,到外头收也是麻烦,还不能匀净,上回你送的豆子,就顶好,那头都商议了一下,只能求上门来,看看能不能帮咱管管种黄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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