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夏日炎炎,茶楼里闲坐的人们依旧还会唾沫横飞地说起,春日时的那一场热闹。
当初那整条街的腐竹,在太阳底下那耀眼的光芒,那石浪的无赖跟落魄,那石大夫的最终报应,那东望村人直冲云霄的欢呼,宛如昨日。
说书人一声喟叹,以一句“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积得行善乃福运根本也”作结。
每个人的关注点跟记忆点都不会太相同,在说书人走下台之后,茶客们的议论开来。
有人讨论那腐竹究竟值当多少银子,有人说那大夫以前就在县城的医馆里呆过,也有人说那东家的螺蛳粉是一绝……
不管外头如何议论纷纷,东望村人的日子,却是从那场热闹之中彻底地走了出来,而今,更多的人,聚集在作坊那。
绿油油的禾苗已经铺满了田野,阳光透过缝隙照进里头的水面,有细小的鱼在里头晃悠。蝉鸣悠悠,土狗无声地趴在屋檐底下吐着舌头。
人坐在屋子里,有一种晕晕欲睡之感。
半夏瞧着作坊里忙碌的人,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问狄彦,“你那些黄豆究竟是哪里来的?”
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正面的回答。
事后她疑惑过,猜疑过,种种途经得知的说法,最后又一次次地证明是不正确的。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想知晓。总不能,是天下掉下来的吧?
狄彦悠悠然地坐在作坊一侧的棚子里,一张苏有礼刚打制出来的竹躺椅,让他斜斜坐着很是安然,一旁的葡萄藤洒下一片阴凉,有阳光斜射过来,点滴碎金洒在神前,整个人更是显得没有骨头一般,似乎没有听见半夏的话。
看着他那淡淡的神色,半夏就记得当日,孙娘子揪出石大夫,又有那被他害过的人过来告,石浪却一个劲地否认时候,他也是这样淡淡的神情,随口说了几句,那石浪就放弃了挣扎。
腐竹最后还是送到城里卖空了,石浪那衙门里认识的人也被揪了出来,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狄彦并没有说。
回到东望村,大家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初看见就躲或者要去拎锄头的模样,当日聚餐,他也只是如此淡淡地看着。
之后,仿佛,就没有再去过哪里。
要不是在他那空荡荡的屋子里,每日按点地过来吃饭,李氏给什么,他也不再拒绝,就处于半夏说的那种混吃等死的状态中。
这样一个牛高马大的人,那竹躺椅被压得吱呀吱呀响,半夏就嘴角一撇,“你坐着……不闷吗?”
“为什么会闷?”狄彦的眼睛一脸的无辜。
半夏咳咳,换了一个方式,问道,“要不然这几日作坊里太热,你去药寮那取一些凉药,煮成水让大家伙喝一些……”
“木十九不在药寮。”
半夏心里咆哮,我当然知道他不在药寮啊,要是知道,还需要你去,你们不是很熟悉吗?跟一家子似的。
“他去哪了?”
换来一个白痴的眼神,“他去给人治病。”
有火气想窜起来,又被半夏压住,“那……你都会做什么啊?”
这样懒洋洋的姿态,似乎不太像样啊。
这么多的人,难不成的只有自己这么想?
身旁这人,就跟睡着了似的。
半夏再一次铩羽,想着让此人做些什么的心思彻底死绝,只腹诽了两句饭量还挺大,就不知道说什么。
却听他幽幽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那眼神很是悠远,仿佛是在回忆,迷茫又感伤,半夏突然就不忍再看了。
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你一直都在做些什么呢?”
该不会就是村子里的人说的土匪吧,要不然他呆在家里,李氏反而还欢喜,说什么就冲着彦哥儿能去城里把腐竹这买卖谈下来,吃多少年都不亏。
狄彦听得半夏叽叽喳喳的声音,又想起木十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道自己是傻了还是怎么的,木十九都多大年纪了还孤身一人,怎么能够听他的。
这兵行险招,才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在做一件事。”他不能说得更详细了。
半夏有些无语,自虐啊!
“我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做一件事……”还是那样的嗓音。
她就笑了笑,“嗯,我晓得了,一直努力做一件事也挺好的,我二伯也是,我听薄荷说他就算是找土都不知道找了多少年,你瞧现在,不是挺多人来买他的东西吗?他反而不卖了……”
说完,见他眼睛似闭非闭,也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过去,半夏就说不下去了,起身瞧了瞧李氏的方向,老娘啊,不是我不跟他说话,是他自己睡着了,又不是婴儿!转身去灶房那边炖绿豆汤。
在她转身的时候,却没有看见,身后似乎粘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作坊里很热,煮浆的蒸汽在空中蔓延,各个都是一身汗,但在这忙碌的人,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男女老少皆有。
“娘,你说的发豆子,到这个手指一掐就断就可以了?但你瞧这一粒我掐断了,这个却没有啊,这里头可有什么讲究。”一个比薄荷还要小的小姑娘,正问一个妇人。
“遇到这种情况,你就挑上头中间跟下面一些的,多试十几粒,大部分可以就成了,要是不成就多泡一会,这千万不能马虎……”
虽然是娘儿两说话,却依旧很是严肃。
小姑娘点点头,“娘,我晓得了。”
这一处处的,就连烧火跟木糠处,都各自聚集了三五成群的人。
“木糠用来熏干最是好,没有就挂着牌子收便是。”
出来的腐竹,却并不太多。
半夏一点都不心急。
有了那买腐竹的银子,不仅外公一家的银子都还了回去,知道他们不会用利息,还特意买了一车的东西过去。
正是有了那银子,城里已经交过定金的黄豆,也能买了下来,如今租着屋子放着。
现在嘛……
半夏提着绿豆汤放在作坊前,招呼大家来吃,“绿豆汤来了,大家喝一碗解暑,这边还有凉粉,井水里湃过的,可凉爽了。”
忙碌的人依旧忙碌,像是没有一个人听见一般。
反而有个揶揄的声音传来,“给我来一海碗。”
不用问,这里头最得闲的,就是那躺在竹椅上的人。
半夏装作没有听见,见新嫂子脚步生风走到一旁,舀起一碗就喝,笑着对半夏道,“我估摸着能够成了,这一批人过几日就能够动身,城里那边你叔跟你爹都去看过了,现成的地方,砌几个灶台外加一些竹竿就能够用了,休整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一碗凉粉喝完,新嫂子用袖口擦擦嘴角,“我是真没想到,我们这铺子,果真的能开到城里。”
半夏就笑,很多事情一开始她也没有想到,只不过是想着不能一日日地如此,不停地朝一个地方努力,就自然而然的到了眼前这般。
巧妮满头大汗地过来,“半夏,我这一次怕是来不及了,下回我一准而去。”
巧妮一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家里地不多,她跟自家嫂子干活都是一把好手,这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她很是想着跟出去,但一来李氏想留她在村子里帮忙指点新人,二来她到底还是个大姑娘,在外头有什么事情也不好照料,这年头出门并不容易,又是去外头干活的,一出去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是以,头一批出去的,几乎都是拖家带口。
外头连住的地方也都考虑好了,一家子过去,老人带着孩子,半大的小子就能领到工钱了,怎么算都比家里划算许多。
至于家里的田地,很快就能够收割,到时候也是不用操心的,请人割下来之后,田地就租给作坊,以后用来种黄豆,按年头给租金。
干活的人本来就不需要操心吃食,如此一来,比起在家里对着田地,到头来只能混一家子肚子饱,出去不仅有吃有住,一大家子好些人都能领工钱,地也不会荒着,反正还是自己家里的,呆个几年,回来也能多置几亩地了,要是成了管事,更是了不得,看新嫂子跟张留,人谁还稀罕种地啊。
再没有不愿意的。
不过挑人很是严格,要谁家有那懒的馋的是非多的,干活不够利索的,都是挑不上的。
来试的很多,但真的能够举家出去的,并没有几户人家。
自然,也有那些小伙子,成群地出去,干个两年回来,也能盖个屋子娶房媳妇了。
于是,家里的这个作坊,俨然就成了培训基地。
外头城里能够有这一处,自然也能有别的地方。
等遍地开花的时候,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但半夏相信那一日,并不会太远,眼前却是不敢盲目地铺开,毕竟黄豆跟不上的问题刚出现过。
在当地请一些人,带过去的是管事跟手艺,加工出来的腐竹,也不需要运送那么远,直接在当地就能够卖出去,如此,很多地方都能够省了下来。
新的一步,是时候可以迈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