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确不可以,喜欢她。”
端木兴听到这句话,忽地抬眼看向谢聆春,久久没有言语。这次他没有遮掩眸中情绪,那目光中有疑虑,也有探究……谢聆春却也面不改色地回视。良久,皇帝陛下的脸色终于慢慢阴沉下去,手中一只龙戏牡丹的小盖盅猛地一掼,砸在那影青蟠龙大梅瓶上头,发出巨大的一声,跌落地下,碎成几瓣。
摆摆手示意那瞬间出现在门口的郑石及黑狼卫退下,皇帝陛下站起身,半抑着怒气冷冷地开口:“谢聆春,原来你不惜对朕用上幻药小韶子,就是为的说这句话么?!”
他发现了。果然是会发现的。谢聆春依然含着笑,仿佛没事人一样看着被他施过“幻药”的皇帝陛下,“原来陛下也知道小韶子。”
端木兴和楚歌如玩伴如盟友一般长大,就算楚歌对他也曾刻意隐瞒,但她“迷惑”人的常用工具,他还是略知一二;何况方才谢聆春关窗,抚画的动作虽然流畅自然,可……和一位血衣卫的都指挥使单独相处,即使是皇帝陛下,也会留下几分小心吧?
“谢聆春,你真的让朕失望。”端木兴这样说着,怒极反笑,“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
诚然,欺君之罪。其实谢聆春完全不必使用什么小韶子,他对皇帝陛下的感情问题虽然好奇,可试探也试探过了,答案差不多已经呼之欲出,这次使用小韶子,除了让当事人亲口确认,似乎也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效果;何况被发现的几率的确也太大了些……然而谢聆春却还是用了这样的“幻药”,对皇帝陛下。
“陛下,”谢聆春明明正被责问“欺君”,眼中却丝毫没有惧色,更没有……求饶或是鱼死网破等等一系列“正常反应”,反而笑得越发恬然,直面着皇帝陛下的怒火,半点没有愧疚或悔过的样子。“臣知道,陛下是不会问臣的欺君之罪的。”
端木兴和他对峙的眼神略缓,冷冷哼了一声。
“陛下如果真的认为臣是欺君,应该早就传黑狼卫进来将臣拿下了,而不是这样面对面地向臣质问。”谢聆春笃定地开口,施施然一笑,如清泉涤荡四野,也奇迹似地缓和了对面天子的怒气。
“你欠朕一个解释。”端木兴怒气虽缓,但气势仍在,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威,凛凛然的傲然霸气,足可以迫得人惶惶惴惴,心生臣服之念。
谢聆春却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悠然开口:“难道陛下忘记了?臣当初宣誓追随陛下时,就曾经说过,臣是血衣卫出身,走的绝不是什么光明的路子,也未必如黑狼卫那般事事只听陛下号令?”
端木兴当然记得。谢聆春当初说过,他血衣卫行事黑暗,只求结果不计手段;皇帝陛下想用血衣卫,那么就不要过问事情到底是怎样达成,他能够保证的只是在他的手中,血衣卫一定是为大赵而工作的血衣卫,是为皇帝陛下工作的血衣卫……这是要求了绝对的自主权呢。那时候江山社稷都在楚郡侯掌中,端木兴对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没有半点犹豫,只许诺了这么一点就可以得到有倾覆天下能力的血衣卫支持,何乐不为?
然而现在,天下已在陛下掌中,血衣卫的都指挥使大人却旧事重提,用来解释他对皇帝陛下使用“幻药”的过失么?
“……臣还说过,臣为陛下留在楚大学士身边为间,是为陛下千秋功业作防;但臣也会有自己的考量,势必会对陛下有所隐瞒,不可能万事知会陛下……”他见端木兴的眼波又凌厉起来,笑笑又道:“但陛下需知,臣对陛下只是隐瞒,绝不肯欺骗,只有臣不肯对陛下明说的,却没有当面作假的道理——这也是臣的一点赤心,有些事情,陛下不知道,反而更好。”
端木兴面上表情不变,只有目光微动,不经意似地向碧纱窗外转了一转。
有所隐瞒?是了,至少和窗外远远侍立着的郑家那位一样,都在隐瞒着那件事吧?相比之下,反而是谢聆春的隐瞒更为“坦诚”,至少还会当面相告……在他身边,“亲”如楚歌,“忠”如郑石,“近”如谢聆春这般人物尚且各守着自己的秘密,遑论天下众人?!
一瞬间,皇帝陛下几乎涌上了一种叫做“寂寞”的情绪,天下之大,可交心者几何……不过这种情绪也只瞬间消逝……每个人都藏有自己的秘密,这又有什么?他是天下之君,无论那些所谓的秘密或公或私,只要他想要知道,便没有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睛……他们藏起那个秘密,以为是对他好,以为就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了,然而他才是天子,是是决定天下运势的人,难道他们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不相信他在知道真相之后还会冷静以待?殊不知,十六载仰人鼻息的天子生涯,他每天都在警告自己:为了大赵,为了端木这个姓氏,他必须练就铁石一样的心肠,磨成猎豹一样的耐心……也许他的心,除了偶尔会为那个人引发一次纰漏,早已经堪称完美。
“陛下既然知道小韶子,想必也知道这种‘幻药’的特性?”谢聆春没有去研究面前君王所思所想,自顾说下去,“小韶子在所有幻药之中效果是最轻微的,它的作用只是让人变得更加容易受人影响而已,就如陛下今日容易受臣的影响说出心中思虑……然而这也只是轻微的引导,若是臣的话稍微忤逆陛下本意,陛下便会立即惊觉,发现臣的这个小伎俩……作为血衣卫的都指挥使,臣有责任急陛下之所急,忧陛下之所忧;体会圣心,本是臣分内的事……是臣无能,不得不借助小韶子才能略知一二,实在是臣的失职。”
体会圣心?端木兴心底冷笑,每个人都有秘密,偏偏他却不能么?“谢聆春,作为血衣卫,要体会圣心,为什么不问问朕国家大事?朕喜欢谁这种无聊的问题,也入得了你血衣卫的法眼么?”
“天家无小事。”仿佛没有注意陛下话语中的嘲讽之意,谢聆春忽然端正姿势,认真地回答,狭长的凤眼中难得地透出严肃的光,“陛下一言一行,关乎天下大计,岂可不慎之又慎?”
“所以你才会教导朕,不可以喜欢楚卿么?”
“不是陛下不可以喜欢楚大学士,而是陛下不可以喜欢任何人。而且臣并非劝谏,只是提醒,提醒陛下守住自己的心;陛下的心是献给天下的,是献给恢复华夏大业的,陛下已经没有心,再给任何一个‘人’。”谢聆春言辞铮铮,此刻竟然有了几分犟骨头御史的风范,“温柔乡为英雄冢,天子岂可付痴情?”
端木兴怫然作色,“谢都指挥使的意思,是将楚卿当作妲己、褒姒一类的人物了么?朕贵为天子,难道喜欢个人,也由不得自己么?”
“陛下是觉得自己可以江山美人同归?”谢聆春抬眸,“红颜祸水古来说,陛下虽然人中之龙,可情之一字,又哪里任人揉捏?真的到了为情所困为情所扰的地步,只怕就连陛下,也未必不能做出自毁长城的事情来……退一万步说,假如楚大学士与陛下真能两情相悦,双飞比翼,难道说陛下就不怕在那样的温柔乡里,消磨掉万丈斗志么?何况现在的情况是,楚大学士对陛下无心?”
他顿一顿,看着端木兴越发阴沉的面色,续道:“若她真有此意,当初春药发作之时,自可择人而解,何必一定等到武都督南归?”
端木兴没有说话,一径沉默着。谢聆春这种劝谏的模式虽然让他很为恼火,但不得不说,这些话,也曾在他的心中万千转回。
谢聆春也沉默着,绿绮阁精美如画,君臣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没有动作,竟似已经入画一般……终是谢聆春率先打破了这沉默,施礼下去,忽然一笑,“陛下,臣今日实在是莽撞。臣一时情急,说出这些不顾尊卑的话来,还请陛下责罚。”
他这边忽然转圜,端木兴一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谢爱卿是在为劝谏的事情请罪么?虽然卿不是御史大夫,但朕说过,你原与朕关系不同,遇有朕失策之处,本可及时指正。何况,朕也觉得爱卿所言,有些道理。”
“臣是在为劝谏的事情请罪,”谢聆春抬头,“不过臣请罪是因为臣的失察和莽撞——陛下明明早就已经有了计较,何必臣多言呢?”
“哦?”
“臣说的是王家小姐和何蕊珠的事情……陛下明明已经有所努力,是臣情急,反来劝谏,倒是对不住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如此一句,正中帝心,端木兴长长一叹,颓然坐下来,以手抚额,“就是努力过了才麻烦,那个王湘容也是个美人儿,为什么朕对着她,就生不出半点爱怜来呢?莫非朕真的是个喜欢男子的人么?”
“不是还有何蕊珠?陛下说过要试一试,改日臣带他进宫来请陛下尝试?”谢聆春语带戏谑地说着,眼底里一丝狡黠……话题重又绕回去,气氛也转成轻松随意。
端木兴却点头,“听说何蕊珠男生女貌……或许朕喜欢的是那样的也未可知吧?”他也笑起来,“还是不必试了,朕难道非得喜欢什么人才可以么?回头朕就和内阁说,选后立妃罢,难道就为了这么点事,闹得朝中不宁?”
谢聆春便也笑,“陛下若真的选后立妃,倒是解决了朝中一大难题,连带着楚大学士的压力,也会轻松不少……”
气氛终于改变,端木兴也略略生出些倦意来,授意阁外的太监将地上的瓷片打扫干净,又端上些饭菜来,留谢都指挥使宫内用餐。
然而谢都指挥使的劝谏却还没有结束,草草用完餐点,谢都指挥使饮着御用的龙团贡茶,又悠悠开口:“说到选后立妃,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陈家还曾有过一位皇妃呢,陛下不纳后宫倒也罢了,若要纳,还应给给她一个名分吧?”
“这倒是朕欠她的。”端木兴略有犹豫,“上次楚卿还提起过她……不是说她现在已经是楚卿的左膀右臂了么?让她入宫,不等同于折断楚卿的羽翼?”
“正是要折断楚大学士的羽翼。”谢聆春云淡风清地笑着,仿佛说着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楚大学士绝非皇家血脉,又知道楚大学士与武都督的关系,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任由楚大学士在京中坐大?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若是陛下有意斩去楚大学士羽翼,臣这血衣卫,倒是可以派上些用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