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俏生生地站在敞开的门前,低着头,良久不语。从门外透进的寒风将她身上那件狐皮白裘上的绒毛吹得不停地乱颤,但陈芷云却像根本没注意几个男人正在凝视着她的身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整个人被凝固在炉火的温暖与窗外的风雪之间。
苏翎稍等了一阵子,见依旧没有回答,便起身走到陈芷云身后,对门外的祝浩小声地交待了几句,便将门掩上,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先坐下吧。”苏翎轻声说道,并在火炉边为陈芷云腾出一个位置。
陈芷云抬眼看了看苏翎,依旧不出声地上前几步坐下。
苏翎另寻了空碗,倒上小半碗的果酒,递给陈芷云,看着她伸手接过,小口地抿着。炉火倒映在陈芷云的脸上,在苍白之中飞出一片淡淡的红晕。
赵毅成与秦瞎子默默地看着,都未开口。对于他们这位未来的大嫂,距离感还是有的。
苏翎凝神看了看陈芷云,说道:“我以往跟你说过,这过去的,多想无益。今日既然又遇到了,便干脆做个了断。今日定了,这事便彻底了了。”
陈芷云双手捧着酒碗,微微点头。在千山堡的这几年,要想忘记过去是太容易了。不止是陈芷云,千山堡的每一个人,都过着与往日不同的日子,那些人、事,是不会给人徒然忆旧的空闲的。自打在白沙沟宣布解散那些家丁,陈家这个说法只停留在这个称呼上,与往日可没半点相干。尽管没了陈家大小姐的身份,没有当初那般前呼后拥,但因苏翎的缘故,陈芷云四周的人都给予她另一种默默无闻的呵护,日子反倒是从未有过的舒心,至少在她眼里,看不到那些暗伏的尔虞我诈。
“这事不要想多了。”苏翎的声音显出几分轻言慢语的味道,这让赵毅成与秦瞎子听了,诧异说不上,这好奇还是有几分的。
只听苏翎继续说道:“杀人偿命。依着这个理便好。”
陈芷云听了这句话,似乎动了心思,略略迟疑了下,仰起头,一双略红的眼望向苏翎,轻声说道:“大哥,小妹父母双亡,虽说与他不无干系,倒不是他们下的手......”陈芷云欲言又止,大约是想说一说详情,但又停下了,她垂下眼帘,接着说道,“陈家这般下场,都是那姓佟的逼的。”
这句话一说,苏翎、赵毅成以及秦瞎子听了,虽仍然不知这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已明白这陈芷云的家仇不能都算在陈泽风的头上。这大户人家的家事,若是说起来便是一团乱麻,谁也不敢说能分清什么对错。照前后的话来看,免不了是这陈家遭受逼迫,那陈泽风做出些引祸东流的手段,以至让陈家姐妹都伤透了心,对这门亲戚,可是记恨在心。
几人一时都未说话,屋内静得能听到火炉中轻微爆裂的“劈啪”声。
陈芷云忽然转头面对秦瞎子,轻声问道:“秦大哥,可曾见到陈家别的人?”
秦瞎子一愣,他没想到陈芷云问忽然问这个问题,他伸手摸摸头,说道:“没注意,当时我只认出了陈泽风,四周倒是有一些人,但离得远,分不清是汉人还是女真人。”那陈泽风完全是秦瞎子的意外所获,若不是认出来,秦瞎子当真会按苏翎叮嘱的,只在远处窥视一番便回去了。再说,就是一旁还有陈家的人,秦瞎子也认不出。
陈芷云又转向苏翎,说道:“这事小妹听大哥的,大哥做主好了。”
苏翎看向陈芷云,见她在自己的注视下又低下头,沉吟片刻,说道:“那好。这事我来办。你回去休息吧。”
陈芷云闻言,便放下酒碗,起身向秦瞎子与赵毅成略略点头,便出去了。
陈芷云刚刚将门关上,赵毅成便开口说道:“大哥,你这便开始持家了啊。”
苏翎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笑着摇摇头,却为搭言。这生死决断,对这些汉子来说,再是平常不过,陈芷云不能立断的,对这几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秦瞎子歪着脑袋看向苏翎,问道:“大哥,此人杀不杀?”其实按秦瞎子的意思,这复仇的想法要占大半,否则大老远地送来作甚?
苏翎摇摇头,说:“她既然没说杀,便饶那人一命。”
秦瞎子眼睛转了转,说道:“若是留着......抓他哪会儿,这人看着像是个管事,正指手画脚地张罗什么。”
听秦瞎子这么一说,苏翎与赵毅成都回想起当初的那一幕。数百人围成一个圆阵,这便不一般,不是事先有所准备,临时是摆不出来的。看来此人倒还有些本事,再说,看陈泽风那身子骨,这般年纪,当初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架势,可这几年下来,居然还能挺得住,当真少见。
苏翎与赵毅成都是心中一动,相互看了看。赵毅成试探着问:“我再去问问?”
苏翎点头说道:“好。”
赵毅成便再次去见那逃得一死的陈泽风,不过,这次赵毅成回来的更快,一进门,便说道:
“大哥,这人还真是可用。”
“他都会什么?不会也是药材吧?”苏翎问道。
“不是。”赵毅成挨着秦瞎子坐下,“还是种地。我适才一提,陈泽风便听出了意思,将他在陈家的功劳说了一番,那架势好像陈家缺了他,至少要少一半的收成。”
苏翎边听边在心里琢磨,手里的酒也没喝,兀自看着炉火出神。
“这是不是有本事不知道,不过,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真的,我才说几句,就让他猜得差不多了。”赵毅成微微皱眉,似乎觉得这老东西不那么简单。
听这么一说,苏翎也不由得皱眉,脸上显出几分厌恶。苏翎这些从军伍中走出来的汉子,讲究的便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对那些玩花花肠子的人,天生的就有抗拒感。即便是在战斗中施展计谋、花招,那也是很快便能让血腥气冲淡那些阴气。千山堡的管事们也大多是直肠子一根,办事牢靠,但这变通可就谈不上。好在目前千山堡面对的都是直来直去的事情,苏翎处置事情也多少是武断的,不从便是一刀解决。这里面也唯有赵毅成变得有些老城的模样,消息收得多了,想得便多,这一言一行,就有了变化。
赵毅成大约看出苏翎在想什么,便说:“大哥也不必担心,这样的人若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能用则用,不能用便丢在一边便是。在千山堡,这样的人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
苏翎端起酒碗,将残酒一饮而尽,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倒不是担心这个。不过,也只能这么办了。”
“那其余的人呢?”赵毅成又提起以往的建议。
“你去选一些吧。”苏翎话里有些无奈。“不过,紧要处不能要。”
“是。”赵毅成答道。
陈泽风因祸得福,在这一晚的生死之间,反而得到一条出路。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努尔哈赤那边到底遭遇了什么,但从他开始被安置在一处农庄做管事那不辞辛劳的样子来看,无疑对现状非常满意。与此同时,千山堡的冬天又多了一项内容,有赵毅成、胡显成挑选出来的一批管事将对辖内所有被俘获的大户,或是明朝、朝鲜的降兵、降将进行一次大筛选,这些人将被送至管事学院进行整训,然后被陆续派往各地做事。有些确实有些本事的,且人看着也像是顺服的,还将被派往辽东腹地,或是更远的京城。这些人当中不少是被剥夺了全部的家产,在经过最初一阵子的怨恨之后,随即被艰辛的劳作所屈服,此时苏翎又给这些人亮出一个机会,至少不用整日在地里累的腰酸背疼,连抬头都觉得是难事。这个机会很快便被那些脑子原本便不笨的人抓住,家产没有了还可再去赚,眼下虽然做事仅仅是为了不做过于辛苦的农活,但这些人都在心里暗自估算过,这位苏翎将军必定不会总窝在这宽甸一带。既然这一两年大明朝与努尔哈赤都未将其剪除,那么必定会有一个出路,对面的两方不管谁胜,这坐拥上万人马的苏将军都可能会被招降,若是那样,此时做得让苏将军满意,甚至另眼相看,这未来难说不会是另一番光明。当然,最坏的结果是被对面的两方攻打,不过这样的话,想也没用,苏将军都会被打败,那么他们这些小人物,还有几分活的盼头?还不如先顾着眼下的几分轻松的好。
苏翎这一个口子一开,导致千山堡的屯田新村少了不少劳力。最初还在观望的人在不久之后便开始踊跃上报,展示自己的一面技艺。这当兵的好处也有一些是不愿做农活的缘故,屯田新村的条件只能说不饿肚子,其余的什么都谈不上,这些人中早生过其它念头,不过不敢逃而已,此时既然有了出头之日,怎能不尽力一试?这若是不想上阵当兵,在后面做个工匠的本事还是有的。那些朝鲜的鸟铳手们,竟然出现了彼此相互争攀的情形,甚至为了某一个位置,还当真被安排一比高下。这些都让千山堡的冬天显出几分热闹来,待到开春,人手奇缺的情形略有好转,甚至还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正在逐一显露出来。
万历四十七年的冬季远不会这么平淡,就算宽甸堡一带对大明朝与努尔哈赤都还远不足以构成威胁,顶多算是一些小小的不舒服,但并不是说这点不舒服会被忍耐过去。
接近年底,千山堡开始面对大明朝与努尔哈赤的另一番盘算,这让还未能再次伸出触角的千山堡再次面对一些福祸难测的选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