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闷热难耐,华军已经安静了八天,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无水关上下得以好好喘口气。深夜时分,空荡荡的校场内云意初独自对着百米外的标靶射了一箭又一箭,他的手已被弓弦勒出一道道红痕犹不知停歇。
笑幽攥着刚到的奏报无声走近,云意初侧头一笑,复又张弓搭箭,这一箭他瞄了很久,夜色深沉,校场里连支火把都没点,也不知他在瞄准什么。
最后一箭破空而出,接着远处传来木头劈裂的声响,他竟然射断了靶杆,掉在地上的草扎圆盘满满插了四十多支羽箭,笑幽暗暗摇头,他就算再冷静,但终究意气难平吧……这几日她顾不得避嫌,和淼淼、雪狐一样,假借归国细作的名头停留在城内,无论是她还是云意初都没心情在意别人怎么看了。
云意初丢开长弓走近她:“厢房的几人恢复如何?”
“绛獒已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淼淼和雪狐还不大好。”话落,笑幽将手中握着的纸笺递给云意初:“查清楚了,你自己看吧。”
云意初没接,微微一笑道:“看你的表情便清楚了,云意衍没有动手脚,是父皇的意思。”
笑幽点头:“登基大典在本月十五日,紧接着就是云意衍和隆嘉公主的大婚庆典,华国的消息今日也到了,成王本已中计,准备调离扬名关守将花穹,但因羽国的变故调令撤销,纳坦族连续两年大旱,即便花穹未离他们也等不住了,饿狼一般想冲破华国门户大肆劫掠,两日前在扬名关外集结,奏报上说这是纳坦族十年来声势最浩大的一次进攻。估计隆嘉公主顺利嫁给云意衍的话,隐烽关拖住的兵力会立刻支援扬名关。”她略作停顿继续道:“另外……星夜回报,华国细作近来十分活跃,五日前边关重镇城防图纸被窃。”
云意初挑眉:“相较下星夜是比大羽稍弱,但差不到哪儿去。成王太急了,和羽国还处在彼此试探的阶段就准备对付星夜,不要说星夜权相,单一个赵鹤都够他受的。”
笑幽皱眉思索:“就怕你父皇和云意衍给了他什么许诺,比如两国共伐星夜之类。”
云意初高深一笑道:“他们定什么协议至少现在不关我事儿,云意衍很清楚成王并非善类,让他头疼去吧!”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在城中踏月散步,又聊了些杂事之后各自安寝。
次日清晨,一队人马持金牌大喊:“圣旨到,开城门!”云意初和笑幽正在用早膳,喊话的人内力深厚,他们坐在城守官邸都听得一清二楚。笑幽有些紧张,云意初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别担心,我出去接旨,你再吃点,这些天你吃的比我还少。”
笑幽目光追逐着他的袍摆消失在门外,圣旨不会在城门处宣读,大概云意初要将特使迎进城守官邸正堂听宣,她眸光微闪,放下碗筷起身,片刻后来到正堂,环视四周,竟然没有一处适合藏匿的位置,她抬头看了看天顶,勾唇一笑,跃上横梁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云意初和孟西泽领着一名着银绸紫竹衣的中年男子跨进房内。云意初对他很客气,显见不是一般人物。中年男子挥手一挡,后面的随从立刻止步,呼啦啦将正门守了个严严实实。
云意初眼中一抹凌厉闪过,中年男子视而不见,走到主位站定,展开明黄色的绢锻:“瑞王听旨。”
云意初直直看着他撩袍正跪,接着缓缓低头,笑幽右手攥拳,这就是所谓帝王的威严,清傲如他,也不得不低头,她第一次如此直接感受。现在云意初跪,跪的是羽帝,他的父亲,云意衍登基后,他如何跪得下去?同样的血缘,一场争夺落幕后,胜者获得站立着傲视天下的权利,而败者若不屈膝,就要被冠上藐视君父的罪名……这对他来说太残忍。
笑幽心潮汹涌的同时,圣旨已宣读一半,她连忙定神细听。
“曲昊将军敬送隆嘉公主入羽,无水关统帅瑞王云意初,旨到即亲自护送隆嘉公主车驾归京,不容有失……”
云意初只觉脑海中轰隆一声巨响,他实在想仰天长笑,他的好父亲,他的好兄弟,竟然出了这样一招将他的功绩全部抹杀!曲昊是送嫁的将军,他云意初是接亲的皇族!隆嘉公主出阁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六十万大军相送,五十万兵将相迎!不知曲昊折损的十四万人要怎么算?追云骑阵亡的一半兄弟又要怎么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慢慢直起身子,冷冷凝视那抹明黄色,这样的旨意他如何能接!
中年男子似乎根本没发现云意初的异常,径自读下去,随着“钦此——”二字回荡,云意初倏然站起,中年男子稳稳望着他,将圣旨一合递到云意初胸前,并不介意云意初跪着还是站着接过去。
两人无声僵持,中年男子神色透露出“你接或不接都已成定局”的讯息。云意初深深呼吸,挑眉笑道:“隆嘉公主已在九华宫,紫竹先生让本王护送一辆空车驾不觉得好笑么?”
“瑞王殿下请慎言,隆嘉公主刚出隐烽关,怎么会在上津呢?在下已受皇命,协助瑞王务必将我大羽未来的国母安全护送回京。”
“先生是为保护公主,还是为‘保护’本王?”云意初胸中几乎快要炸裂,一个女子身份再尊贵也不敢劳动天欲明神殿所有神侍的头领吧!紫竹并非姓名,每一任神侍统领都叫紫竹,随侍帝王身侧,只听从一人差遣,没有封号,没有职位,却是全羽国没人敢招惹的存在,包括皇子在内。羽帝派他来意思明确,威慑、制约、给他套上金刚枷锁。
“殿下身为皇子,一根头发都是金贵的,紫竹在保护好隆嘉公主的同时也要为殿下的安危尽心竭力。”
交汇的目光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云意初微微眯起眼睛:“这道旨意若我不接呢?”
紫竹淡笑,骤然一指点向云意初左肩,云意初没想到他会当即发难,堪堪避开时,明黄色的锦缎已被塞进他衣襟,紫竹退后两步,浅浅一礼道:“多谢殿下体恤,请殿下尽速准备,明日启程。”
怀中圣旨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衣衫亦能灼伤胸膛,打下屈辱的印记。羽帝要淹没他的军功他不在意,奔赴无水关他是存了夺兵权挣战功的念头,但每一次打退华军,这念头就消逝一分,援军未到时,无水关原守军几乎全部阵亡,他一手带出来的追云骑也死伤过半,现在因着他一人,所有兵将的功劳都被一笔抹杀,活着的,死了的……全部抹杀……他怎么对得起这些为大羽豁上性命的铁血男儿?
一道圣旨取走的不单是功劳,他的父皇还要取走靠拢在他身旁的军心!
云意初一把攥住绢锻,准备直接扔回给紫竹,他就是藐视君威,抗旨不尊了又能怎样!孟西泽见势不妙,冲上来牢牢拉住云意初的手:“殿下!”两个字里包含着无数种感情,云意初一时不忍挣开他。
横梁上偷看的笑幽此时再也忍不下去,跃下的瞬间,云意初只觉手中一空,圣旨已落进笑幽手中。笑幽故意轻佻地将圣旨左看看、右看看,接着猛然运气,薄薄的绢锻顷刻化成残破不堪的碎片洒了一地。
云意初非但没有制止笑幽,反而畅快一笑,笑幽拎着残留在手心的一块碎缎轻轻摇晃,“小时候听一位爷爷说,圣上是神之子,他下的圣旨也带着神息,拿刀砍都砍不烂的,所以方才用力大了些,没想到……抱歉抱歉啊!”
紫竹神色如常,扫了眼笑幽大方问:“这位想必就是洗剑阁楚阁主吧,今日见见也好,否则下次拜访时找错了人紫竹可要受罚了。”
笑幽和云意初均神色一凛,云意初几乎已能确定操控叶荧惑,将澹台沁之死嫁祸给他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紫竹是在暗示,等料理完他,羽帝就会将目标转向笑幽吗?他下意识地走到笑幽身旁,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
笑幽唇畔笑意敛去:“随时恭候大驾!”
紫竹气定神闲,冲云意初拱拱手道:“在下还要去几位将军处传旨,除了月牙谷大营二十万人马留守无水关外,西野和丰州大营两军都要回撤,希望明日殿下不要误了出发的时辰。”说完他看着孟西泽:“有劳孟将军引路。”
笑幽和云意初冷眼目送紫竹大步离开,笑幽低声问:“他是什么人?”
云意初大概为她讲解一番后道:“下次不要轻易招惹他,此人深不可测。”
“那就任他作威作福?”笑幽咬唇:“我真的不敢相信,父亲会用这样的手段打压自己的儿子……”
云意初黯然一笑:“习惯了。紫竹敢这样对我,不光因为父皇,也因为他有狂傲的资本,单论武功,他就不知高出我多少。”
笑幽闻言沉默,片刻后她眸中寒光微闪:“总之我不会任他威胁你,能破醉影幻夕步的人还没出生!”她言下之意是,若云意初不想走,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不介意替他出手。
她一心为他,云意初情绪稍好了些,但笑幽想得太简单了,杀紫竹,他就成了叛臣,况且神侍是君王的另一个象征,没有紫竹在侧,坐那把龙椅的人随时可能摔下来。
笑幽打量他的神色,心中微惊:“你……难道准备同意明日返回?”
云意初捡起一片地上的碎缎在手中把玩:“当然要回,就看怎么个回法。”
“你既这样说,必定有对策……”她含着欣喜与几分佩服望向他。
云意初揽住她的肩笑问:“原来你还精通读心术?”
“哪来的读心术,该说心意相通才对。”
云意初揉揉眉心:“口误,口误,被气的脑袋都不灵光了。”
笑幽温柔凝视他:“明天我和你一起出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