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地主也是商人,商人也是地主,他们基本是一体的。
陈海平继续道:“大哥,我仔细研究过宋代和我朝的官僚系统,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孙传庭也是大学问,对这个题目自然很感兴趣,何况是这个妹夫提出来的,他自然更好奇:“什么现象,说来听听。”
陈海平道:“大哥,如何对待民间的才智之士始终是一个王朝统治是否稳定的重要因素之一。自宋以降,出身平民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做官的自然也就越多,赵宋采取优渥的待遇笼络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脱离了原本出身的阶层,整个官僚系统相对而言是独立的,是站在皇家的立场说话的。对他们个人而言,国家收取的税负越多,他们的高所得不仅有保证,而且还能从中得到更多,因为政策都是他们定的,只要国家有钱,随他们怎么分。所以,通过他们,皇家可以对整个国家实行强有力的控制。”
“然而,朱明不同,我朝的官俸是历朝历代最低的。大哥应该清楚,科举是需要不少钱的,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工商阶层更能支撑。他们当官后,俸禄极低,待遇很差,一旦有过错,受到的责罚却非常重,这些特点决定了他们必须依附于他们出身的阶层,才能站稳脚跟,才有根基立足。他们是工商业阶层,是民间利益的代言人,他们不是站在皇家的立场说话的,因为那不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
孙传庭听的是目瞪口呆,同时也哑口无言,他清楚陈海平说的都是事实,官员出身确实是以工商业阶层的居多,而且凡是涉及增税的,官员奏疏反对的居多,尤其是涉及工商税的,反对的奏疏更是比比皆是。
正是由于这些文官集团的反复努力,这才使得国家的财政权力不断削弱,对工商业的控制力越来越弱,而这也是万历皇帝弄出那个矿税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大哥,还有,决定一个官员声望的舆论不是控制在皇帝手里,也不是控制在一两个高级官员手里,而是控制在大量和民间利益集团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中下级官员,乃至没有官衔的平民读书人的手里。所以,为了得到舆论的好评,这些大老爷们真是前仆后继,连挨板子,挨廷杖都能觉得无上荣光,都能沾沾自喜。那些自命为正人君子的大官,哪个不是以为民请命自居?而这些人的势力恰恰盘根错节。”
“在这种形势下,凡是为国家长远利益着想的,哪一个有好下场?张居正只是稍微动了一下他们的利益,就使海晏河清,国库充盈,太仓之粟可支用十年,但张居正又落了个什么下场?所幸他死的早,但也是家破人亡,而且那些读书人一直都在丑化他,甚至说他是吃海狗鞭吃死的。”
最后,陈海平略带嘲讽地道:“大哥,朱洪武一心想使子孙万代,废除相权,以文压武,把保家卫国的武人弄成贱业,把所有的权力都归于一人手中,但他万万也不会想到,现在他的子孙大多成了无用的弃物,就是紫禁城里高坐的子孙实际上也成了他视为奴才的那些人手中的傀儡。”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话宋太祖赵匡胤明白,明太祖朱元璋也明白,为了怕武将造反,所以他们都轻武,都采取各种手段限制武将的权力,其中重文就是必然的选择,是限制武将权力最重要的手段。但是,赵匡胤的重文和朱元璋的重文是有极大不同的。赵匡胤是真的重,他不仅给文人优厚的待遇,而且政治地位很高,很尊重他们。而朱元璋则不同,他不仅给文人的待遇极低,而且丝毫也不尊重他们,常常让文人斯文扫地,廷杖就是其中的代表。
朱元璋雄才大略,为了子孙的千秋万代,手段当然不会仅于此。科举对文人的重要性当然不用说,朱元璋自然不会放过,他对八股文进行了彻底的改造,然后把它作为了改造文人的最有利的武器。
八股文****于北宋,起自王安石变法,认为唐代以诗赋取士,浮华不切实用,于是并多科为进士一科,一律改试经义,但文体并无规格,内容也极广泛,没有定则。明定鼎之后,经过朱元璋及其子孙们的不懈努力,至成化年间,八股文终于大成,文体、内容、格式等方方面面都有了极严格的规定。
成形于明代的八股文的意义是划时代的,它的出现意味着统治者对社会思想的控制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峰,以前没有,也后也不会再有。
八股文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八个组成部分,写作格式极其刻板,专讲形式,没有内容,文章的每个段落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一定的限制,人们只是按照题目的字义敷衍成文。
八股文的题目必须是四书五经中圣人说的某句话,考生答题的内容也必须从四书五经中圣人说的话阐述开来,模仿圣人的口气,举其微言大义,不允许出格半分。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朱元璋便是想依靠这种方法来控制人的思想,使得到一官半职的人都成为皇家唯命是从、思想僵化的忠实奴仆。
朱元璋为了子孙万万年,可谓费尽心机,不过历史却跟这位大皇帝开了个大玩笑。朱元璋一心想把所有的权力尽归于皇家之手,但因为他的低薪政策,使得实际管理国家的官僚集团在根本利益上与皇家是矛盾的。
陈海平很想知道,如果朱元璋泉下有知,当看到自己最勤力最渴望把朱家江山治理好的子孙坐在紫禁城里,向大臣们哀求捐献点银子救救国家,而那些臣子们又根本不吊的时候,他会是个什么心情。
明朝对皇亲国戚的供养是极丰厚的,往往一省一年所出还不够供养当地的蕃王的。在那一世,陈海平看书常常看到说崇祯特别照顾蕃王,维护他们的利益,现在他知道这都是屁话。如果有可能,崇祯一定会把他们连皮带骨头都吃了,但还是那句话,崇祯这个大皇帝没辙,对臣子们没辙,对他的这些皇亲国戚同样也没辙。
崇祯可以以种种理由杀人,杀任何人,杀大臣,杀最大最大的大臣,但,请别谈钱,别谈银子。明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绝无仅有的怪胎,简直奇怪极了。
经过陈海平的解释,孙传庭已经大致理解这些话背后的意涵,这会儿他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弃物”。
弃物?咂摸咂摸滋味,孙传庭心下黯然。沉默良久,他抬起头,看着陈海平问道:“你想怎么做?”
沉吟了一下,陈海平慨然道:“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我要彻底改变这种状况,而且不仅在我活着的时候如此,就是在我死后,我也要保证我的政策仍然能够贯彻下去。”
这真是惊人之语,但再惊人的话一旦从陈海平的嘴里说出来,孙传庭也觉得是有实现的可能的。
“大哥,我要把全天下的官,也包括吏,进行彻底的整治,我的方法就是把全天下的官都撤了,然后用新官严格治吏,我要按我的意愿,在官场建立一套全新的规则。”
愕然地看着陈海平,良久,孙传庭问道:“这么做,你知道要面对什么吗?”
陈海平的目光冷了下来,他淡淡地道:“知道。”
孙传庭沉默下来,神色有点恍惚,他看到了无数的头颅落地,却……力量似乎正一丝丝地从身体里流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