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早晨最是清爽宜人,挂着露珠的绿枝在窗边探头,窥听室内的谈话。
平阳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衫躺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卷文集信手翻看着,十目一行,并不细读。
遗玉在她斜对面一张红绸月牙矮凳上坐着,手里拿着一叠文折摊在膝头翻看,发丝在后脑挽了个简单的斜髻,簪着两支同色的珠花,低头时候,露出一截牙白的细颈,聚精会神的侧脸,没了昨晚宴上的熠熠动人,却安静的让人心宁。
平阳又抬头看她一眼,出声道:“一份名册,也用细究这么半天,你这仔细的性子可不随你娘,如何,可是看好了。”
遗玉手中的文折,是平阳府上的女官精挑细选后整理出来的,她及笄礼上要发帖子邀请的夫人们的名单,另还有已准备好的近五十份请柬,只差遗玉看过,再送往各个府上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及笄前三天邀请女宾是不成文的规定,尽管不是所有收到请柬的女宾都会到场,可发帖子是必须的。
遗玉合上文折,抬头对平阳抿唇一笑,道:“玉儿是觉得自己几年前在长安白待了,这名单上的夫人们,竟是认不得几个,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让您见笑了。”
平阳见她说话谦恭有度,没因她的亲近有半点得寸进尺的样子,心中即是感慨当年的金兰养出这么个好女儿,又对这孩子太过谨慎的态度有些无奈。
二月初,她人还在洛阳的公主府,突然收到长安捎来的两封急信,一封是她府上女管事所写,道有名自称姓卢的小姐拿了一只耳坠上门拜访,说是同平阳有故,这便捎带了另一封书信,信上没有多言,留了个住址,末款写了一个“岚”字,又画了一只独足立枝的翠鸟。
可就是这两封信,却让平阳在收到信的当晚,便连夜启程,纵马带人赶去了那信上所留的住址——也在龙泉镇的璞真园,见到了时别二十多年的好友。
摇了摇头,平阳道,“同我交好的那几个,我会亲自派人去送,剩下的请柬你且带回卢府,让他们派人送去。”
因为卢氏的原因,一直在朝政上保持中立态度的平阳,能不顾流言相帮到这种地步,遗玉已是知足,并没贪心地想要再借着她的名头去谋求什么,一来,平阳的立场根本不可能改变,哪怕是有卢氏的情分在也一样,二来,遗玉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她将名单收进袖中,站起身,对着平阳躬身一拜,道:“多谢长公主相助,玉儿告辞。”
哪怕是为了充话场,她也没说什么“来日自当还报”的话,有些人,有些恩情,还是记在心里妥当。
平阳视线在她脸上略一停留,张张嘴,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问出口,摆了摆手,道:“去吧。”
遗玉请她帮忙时候,并未说明任何原由,平阳当初也不过问,可昨晚之后,从这一对小辈的身上,她怎么会没看出些子丑寅卯来,但是关乎小辈的事,再多她也插不上手了,只是到底有些惋惜,这么一个心窍玲珑的孩子。
遗玉站直身,没再逗留,移步出了房门,踏进院子里,方轻舒了口气,若刚才平阳问她什么,她怕是难同这位长辈撒谎。
走到院子门口时,遇到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站住冲她行了礼:
“小姐。”
“嗯,”遗玉点头,从她身旁走过,一股咸香的气味掠过鼻间,里面混着一种特别的药草味道,她似是闻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想要询问,可这里是定国长公主府,岂是能什么都打听的,踟蹰了一下,她便继续朝外走,一边琢磨着,到底那是什么味道。
* * *
公主府离卢家没多远,遗玉到的时候,还是一大早,卢荣远夫妇正在正房用早膳,下人引了她在前厅等候。
对于官员早朝的规定,凡是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每朔、望,也就是初一和十五两日朝参;五品以上职事要重者,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自被降爵,卢荣远也失了每日朝参的机会,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参与朝会,能有机会面见圣颜,说来是清闲了,但这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员成千上百,怕没几个想要这份清闲的,京官不比地方,这里升得快降得快,换言之便是总有空缺能补,谁不想往上爬,谁不想在皇上跟前混个脸熟。可宫里的皇上不能轻易出宫,宫外的人想进去更是插翅也难。
遗玉在客厅里坐了,把装了请柬的盒子放在茶几上,打量起同两年前有所不同的环境,厅口那两只半人高的名贵釉彩瓷瓶不见了,摆放小物件的檀木大格架还在,只是上头摆设的东西缺了许多,梁柱和窗栏边的帷幔都换了颜色,长长下摆垂在地面上,好看是好看,却没以前那及地的帷幔样式简单大方。
察觉到身上多了一道视线,遗玉转过头,见着立在厅门口的人,心里意外,面上却挂了浅笑,站起来,先声唤道:
“书晴姐。”
门口静静站着,盯着遗玉看的姑娘,正是卢荣远的独女,卢书晴。上次她来,没能见到,遗玉算着这会儿时间,她该是去了国子监,不知为何还没走,难道今日不用上课?
该说是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长孙夕身上合适,用在比遗玉大一岁的卢书晴身上也合适,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量抽高了许多,但却瘦的很,本来秀气的五官,少了书卷气,多了冷清的味道,却较当初漂亮了,她此刻的气质让遗玉有些熟悉,仿佛同记忆中的一个人影合拍——当年在高阳生辰宴会上,一身纤皎,月下独奏的长孙娴。
“你来做什么。”卢书晴的反应很冷淡,在遗玉对面捡了一张椅子坐下。
“我准备好了及笄邀请宾客的请柬,想托大伯父派人帮我送去。”遗玉也重新坐下,没因她的冷脸失了笑容。
“你娘呢?”
“在镇上宅子里,明天就会过来。”遗玉是有告诉卢荣远卢荣和,卢氏被找回来的事,便不奇怪她有次一问。
卢书晴没接话,侧目看着自己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静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
“你不该回来。”
“嗯?”遗玉不是没听清,可有些话,还是当做没听清为好。
扭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外,卢书晴食指磨蹭着扶手上一处突起的纹路,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这里不是国公府了,不是你家,你不该把及笄礼办在这里,不应该。”
听她这么说,遗玉并没有不高兴,而是觉得她怪怪的,话里有话的样子,正待出声试探她,可厅外这时却来了人。
卢荣远同赵氏一起走进来,本来脸上都带着笑,可一见着卢书晴在,卢荣远便板起脸,许是当着遗玉的面不好发作,瞪了她一眼后,道:
“回屋去练琴。”
指甲从扶手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刮痕,卢书晴站了起来,没吭声,便从后堂绕了出去,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帷幔后,遗玉暗皱眉头,就听赵氏笑道:
“小玉别介意,昨儿你大伯说了她几句,正使小性子呢。”
遗玉按下疑窦,将茶几上的盒子指给卢荣远看,“大伯,我及笄礼上想要邀请些客人,请辞都写过了,烦劳您派人帮我送到她们府上去。”
卢荣远点点头,走到北面坐下,赵氏在遗玉身边落座,拿起那盒子,打开来翻看里面的请柬。
“这该准备的,都差不多准备妥当了,等你娘过来,再看看是否有漏的,”卢荣远道,“至于女宾方面,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你两位伯母都有交好的夫人们,介时会过来给你添笄,场面不会差了。”
“有劳大伯了,我娘还在镇上,明天一早就会过来。”遗玉话声落,便听得一旁赵氏道:
“你这些请柬,是准备全送出去?”
“是啊,”遗玉见她皱眉的表情,知她想的什么,也不作解释,时辰尚早,她有心去一趟程府见程小凤一面,当即便起身告辞。
卢荣远和赵氏客套地挽留了几句,被她再三推了,便送她到厅门口,待她走远,才又回厅里坐下。
“喏,你瞧瞧,”赵氏将那一盒子请柬放在卢荣远面前,脸上是掩不住地不以为然,“这孩子,是不是心气儿太高了些,方才我不好说她,这上头的人同咱们卢家压根没有什么来往,就是有魏王的面子在,怕也请不来几个,这不是白跑腿儿吗。”
卢荣远随手翻看了几张,便放了回去,道:“依着她吧,也是昨晚出了风头,又有平阳长公主帮衬着,她有些摸不着南北了,挫挫锐气也是好的,你且再去确认一下,请的那几位夫人可一定得到,别到时添笄的人数不够,让人笑话。”
“你就放心吧,这么些年,我做事可有哪一件不牢靠的,倒是你,别整日对书晴板着个脸,她是一时想不通,早晚会明白过来。”
卢荣远沉了沉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这宫里的日子虽苦,若能熬出头——咱们卢家能再起来,可是全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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