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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沙罗城,处处可见架空屋底的干栏式建筑,用以防潮防冲,但只有乌蛮舍的贵族,有资格盖起干栏式的多层小楼,独门独院更是少有,而作为外来者的韩厉,却能独拥一院。
纯竹木搭建的小楼,夏季十分两双,冬季微凉,三楼上,遗玉和韩厉对坐在向东的栏杆旁,坐着的皮绒混裁的毯子,两人当中的茶案旁有小炉烧着热水,水滚之后,韩厉慢条斯理地起水,滤茶,入壶,压盖,将茶泡上,动作并不十分精细,手法不甚老练,可是每一步他都做的很认真。
“不是什么名茶,便不作解了,只是味道较淡,我甚喜欢。”韩厉将茶壶放好,冲遗玉温文一笑。
“无妨,我并不是来品茶的。”遗玉将目光从他手上的动作,移到他脸上的笑容。
“说的也是,”韩厉道,“不算昨晚的话,这该是我们第一次见吧。”这么说,可他神态语气却好像不将遗玉当成外人,只把她看做一个小辈。
“还有去年你掳人的那回。”
“呵呵,那次不是没见着么。”
“我昏迷时你是否见过我,我不知道,但你同我娘在隔壁说话时,我却见过你。”从铜钱大小的墙缝上窥听了上一代,一场持续二十多年的痴恋,凭一句“我心悦你”,叫她记忆犹新。
“你——”
“一墙之隔,有孔隐于壁,我尽数窥得。”遗玉坦言。同一个聪明又理智的男人交流,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绝对要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和李泰一年的相处下来,她总结出的一点。
韩厉沉默了片刻,对遗玉不似一个十三四岁姑娘的表现,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虽打听到许多有关她的事,又从卢氏那里听说许多,可真正同这个孩子直面交谈的时候,他才发现,之前还是有些低估了她——他所爱的女子,所出的三个孩子,不只一株奇葩。
“我娘被你掳去之后发生的事,我已大概知晓,”遗玉神色微冷,“包括你骗她的所有事。”
“茶泡好了。”韩厉似没听见她话里的指责,提起茶壶将两人身前的被子各自斟至八分,滴水不漏,放下茶壶,抬手示意她,“请。”
遗玉看了一眼杯中漂浮的两瓣茶叶,两手捧起,轻吹一下,道:“若我没猜错,你当日自称是要带着我娘远离纷争,可是长安城的消息,你却知之甚详,是吗?”
神色暗下,韩厉道:“我知,世伯已故,你大哥含冤而亡,卢俊下落不明,国公府被长孙家打压,你被卢家当成弃子,撵出了长安城。”说到这里,他抬头,诚恳地对遗玉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接到这些消息,就派人去了长安城,想要接你过来同你娘团聚。然两地通信不便,一来一回已是几月过去,人到时,你已同魏王离京巡游。在我心里,岚娘最重,你是她的爱女,我怎会忍你受苦?”
这番话,再配上这神情,换个人,怕就心软,只觉眼前这儒雅君子是有一副好心肠在,叫人信服,然,遗玉听候,默看了他片刻,忽就笑了起来,无关喜,无关怒,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你不信。”韩厉无奈地一叹,低头饮茶时候,但听她笑声答的话,目中利光连闪,心中又叹又惋。
“韩厉,你当真是诡狡至极,我不信你,我为何要信你?就算不承认,可我身上依然留着房乔的血,我们不光是娘的骨肉,也是房乔的骨肉,你算计了他十几年,临了还送了个假儿子给他,你恨房乔深入骨髓,又怎会真心待我们兄妹,哈哈,接我过来?你眼下想的,怕是怎么利用我才对吧。”
“......卢智,卢智,智也。”韩厉喃喃一句之后,再抬头,脸上笑容尽收,转为平和,道:“不信便罢,我们不争辩这个,且来谈谈你娘的事。”
遗玉转了一圈手中茶杯,道:“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我娘的事,你掳她、骗她、哄她、瞒她,蒙蔽她,对她使尽心机,你告诉我,你这样做,同你憎恨的房乔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心里只有你娘一个女人,而他做不到。”韩厉很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遗玉猜想,这恐怕是今天他说的头一句老实话了。
“所以,若我不来,你打算如何?瞒她一辈子,不让我们相见?”
“这就是我的事了。”
“你太自私,这样将我娘留下,你以为她见不到我们,只能听到那些假的就像真的一样的消息,就会开心吗?”
“十几年前,我就是不够自私,才害得你娘流落天涯,现在这样很好,我可以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不怕她会出事,只要能让她高兴,我几乎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遗玉视线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然,你又如何得知你娘现在过得不快乐,难道你告诉她真相,将她带回长安,要她为你操心,为卢智落泪,为卢俊着急,为卢家伤怀,这就是快乐?”声调渐渐拔高,韩厉眉头已是打结。
遗玉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低头饮起温热适口的茶水,微苦略甘,不合她喜好,她却一口一口地细细品来。
“滴答”、“滴答”,六诏气候湿暖,时常有雨,屋外的落雨声绵绵细细,将遗玉引回了神,扭头看向围栏之外,在这少有的三层小楼上,大片的屋檐房舍尽收眼底。
绿白相间的普沙罗城,真的很美,晴时的天空蓝的透亮,雨时的城市净的让人心宁,友善的白蛮人,爽朗的乌蛮人,来往的商旅造就繁荣,简单的统治背景,都叫这座城市变得快乐且迷人。
进城的头一日,她就同李泰说过,这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现在看来,亦是半点没错。
* * *
骤雨初歇,遗玉被韩厉送到楼下,道:“不用送了,我带有人来,不会走失。”
韩厉并不勉强,“那你慢些,路面多卵石,雨后易滑倒。”
“嗯。”
遗玉朝他抬手行了一礼,提起及踝的裙摆,下了阶梯,踏在湿漉又光滑的石板路上,独自朝着远处的院门走去。
门口没人守卫,她伸手一拉,便将竹门打开,迎面碰上两人,左右一看,便先向左边的老妇点头一礼,道:
“周夫人,”接着又看向搀扶着她的少女,问候道:“韩小姐。”
原想着这周夫人就同韩厉有关系,现在看来,关系应是不错才对。
“咦,你怎么来了?”韩拾玉一脸惊讶,又探头看看遗玉身后,皱眉道:“我娘呢?”
听这称呼,遗玉笑而不语,不是她小心眼,而是知这韩厉的养女绝不像表面看的率真简单。
这边遗玉笑了起来,并未注意到一旁周夫人一瞬间骤变的脸色,遗玉侧身给两人让路,示意她们先行,待她们进门口,方才从门离开。
周夫人被韩拾玉挽着朝前走了两步,心思一动,回过头去,正见遗玉转身离去的背影,当她视线掠过一抹银光时,瞳孔猛然紧缩。
“婆婆、婆婆,你怎么了?”韩拾玉摇了摇周夫人的手臂,轻声询问。
“那个姑娘是?”那天见她,还是脸上带疤,一身男装打扮的野丫头,跟在故人之子的身边,看他让垫于她,又看她端茶奉水,只当是个机灵又得宠的随侍。
“她啊,嘻嘻,您等下还是问我爹吧。”
* * *
昨日下了一场雨,温度不降反升,李泰早起便出门去乌蛮舍,雷打不动地请见周夫人,遗玉同卢氏逛了会儿年庆草集,卢氏肚子不舒服,母女俩便回了南区住处。
自前晚遗玉带了卢氏回来,李泰便挪到隔壁去住,留下大间给母女俩,卢氏过意不去,被遗玉劝了半晌,才高高兴兴地陪女儿一起住下。
“娘,喝水。”遗玉捧了温水递给卢氏,这一趟李泰随行的属下,亦有女子在内,不若在王府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是进门有水喝,天冷有加衣。
“还难受吗?”在床边陪卢氏坐下,遗玉一边关心地问道,一边拿过卢氏的手腕,指腹点在她脉搏上探试。
“好多了。”
“您月信是这两日吗?”年近四旬还来月信的妇人大有人在,加之从韩厉那里走前,被嘱咐要这两日要特别注意卢氏身体,遗玉探出她脉息有异,便问,哪想卢氏先是一愣,而后惊讶地反抓住她的手,道:
“玉儿,你、你,你是不是已——”
遗玉不等她问全,便将自己初潮来过的事讲给了她听,这是女儿家的大事,卢氏自当多问了几句,确认那阵子有人教她使用细物后,才放下心来。
她便趁机问了卢氏些月信来时的反应,当知不妙,心中起忧,卢氏嘴上说着没事,实则脸色都有些发白。
“娘,我这里有名医炼的药丸,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需,您就先吃上一粒,看看是否会好些。”
遗玉想起萧蜓临别送她的东西,知卢氏同她病症相似,不怕错药,就去取了来,那盒子粉艳丹红的药珠子静静躺在檀木盒中,仅仅少了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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