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木几上的金色颤枝花纹红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下了一圈长长蜡泪。外面寂然无声,空气清冷,我缩回被窝里,把脸埋进文禾那边的枕头。
突然,我听见外室门锁轻轻霍然一响。衣服窸索之声随脚步逐渐靠近。我转过头去。
文禾小心地撩开帷帐,走进内室来。见我一双大眼直瞪着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眼底笑意泛滥。
“夫君啊,大清早天不亮你就把新婚妻子一个人丢下跑出去,这是不是太过分啦?”我挑衅道。
“我以为你还要睡一会。我让红珊不要叫你,父亲有事去詹士府了,等他回来我们再拜。”他走到床边来坐下,看着我。
“那你又是去了……”我看着他身上的竹青衣衫,想起来,“你这身衣服……你去见田美了?”
“是。刚才在清光院,把某个不情不愿的小女子赶回汉时去。”他轻笑。
“你还对她说,你是从最幸福的时候去往那里的。”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摸他脸颊,“那时候她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你的意思。”
“只要她现在明白,就好。”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柔和。
“你们说了什么?”我问。
“呵。没什么。我只是告诉她我与你已经成亲了,有名有实。结果她大发雷霆,说我狡黠。”他眨眨眼,“我本来是去给她报喜的,结果被她骂了一顿。”
田美还是一样的彪悍啊。我忍着笑,说:“那当然了,她怕我不回去,弄得后世天下大乱。”
“嗯。”文禾不置可否般慢慢点了一下头,“你若不回去。也许确实会天下大乱。一个人的旁系关系众多,牵连很多事情的。”
我闻言哑然。
两人似乎都同时想起了心事。空气变得有些尴尬。这是我们新婚的第一日,一大早,刚刚起了缠绵之心,此时却不得不都开始想着未来的艰难甚至别离。
文禾沉默了一会,先伸出双手来抱我。我坐起身偎依他怀中,说:“文禾啊,现在你的品级比父亲还要高了,这太奇怪了。”
“臣之名位,非品级可一言敝之。况且父亲就快入阁了,我这惶惑不安的位置不会持续太久的。”他轻声回答。
“陛下的想法真是大胆。他用高官帽盖住你,然后用婚姻安抚你。接下来,就要你为他卖命了。”我想起昨日的皇上,心里颇不是滋味。
“为他卖命?不,他自己也很清楚,我不是为他卖命。虽然他是君我是臣,但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并无区别。我们的身份悬殊,可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大明,中兴。”文禾回答。
“如何中兴?”我仰脸看着他。
文禾轻啄我鼻尖,回答:“他现在一定正在想你问的这个问题。”
“那……”我还待说什么,外室传来叩门声。
文禾立刻放开我,起身去门旁:“是谁?”
“回大公子,圣旨到府。钦差在前厅候着了,需大公子与大夫人接旨。”这是邱总管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吗?”他问。
“听闻正在路上。”
“我知道了,你先去陪钦差,我们随后到。”他说。
邱总管的脚步声远了。我立马起身。文禾又拨开帷帐进来,径自走到立橱旁,取了昨日新衣递给我。
“嗯……你要换朝服么?”我接过衣服。
“是。我要换朝服。珞儿还用去浴房清洗么?”他关切道。
我裹着被子,脸一热说:“昨晚洗了。”
“身上痛不痛?要我帮你更衣么?”
我摇头。他伸手摸摸我的脸:“那就抓紧时间。”说罢转身脱下竹青深衣,取了衣架上的朝服自穿戴。
要迎接圣旨,仍是要穿上昨日的花钗凤冠大袖翟衣。我匆匆洗漱,一一穿好衣服,文禾已经等了半天,他见我穿差不多了,便打开房门唤了红珊来给我梳头。红珊动作迅速,我妆上了一半,她已几下完工,戴凤冠。这一番忙乱,终是出得门去。出门之时正看见翠珠匆匆过来,行礼后往新房内室去了。
“文禾,那个……”我想想床上的痕迹就脸泛黑线。
“你不让她们看,麻烦才大呢,如果有异样,她们要跟老人家回信禀报的。所以不用管,跟我走。”文禾笑着牵了我的手。
前厅立着两个穿青色官服的男人,一人手里各捧着一道赭黄卷。文禾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两个官员行礼,前人面无表情道:“兵部左侍郎文禾、文夫人接旨!“
我随文禾跪地。
前者展开赭黄绣龙帛,朗声道:“詹士府少詹士文震孟之长子文禾,承父品行,自登甲以来,廷堂秉直敢言,战场初有奇功,朕以此心甚得慰。今既擢调文禾回京任兵部左侍郎之职,授嘉议大夫,勋资治尹,权高身重,朝野期共见其能。此四海皆忧之际,理当擅劳能者出为先。兹令文侍郎于五日后带兵三千往宣府,盖当建虏追逐蒙古之急,无瑕南顾,望夺宣府以解京师之危,救我大明庶民于水火。钦此。“
“臣领旨,不敢负圣望!“文禾接过圣旨。
后边那位官员立刻随后打开他手里的另外一道圣旨,亦是朗声铿锵:“兵部左侍郎文禾之妻宋璎珞,品贞贤良,有奇才。兹封为三品璟媛淑人,赐礼服常服各一,‘锡之诰命’玺印一,希其加勉助阵于内,无负朕望。钦此。”
“臣妾叩谢圣恩!”我拜首接过圣旨。
“文侍郎,文夫人,这里还有一口谕。”前头的官员待我们起身,顿了顿说,“明日申时,二人至乾清宫东暖阁见驾。”
“我二人记住了,多谢。”文禾道。
俩官员点点头出去了,文禾叫邱总管去送。
“三千兵?三千兵夺宣府,这也太难了吧?况且,你的婚假可还没结束哦,陛下还真着急。”我说。
“他当然着急,恨不能生三头六臂。”文禾苦笑,“我这官职一年之内三级跳,连翰林院三年都不用待就到了兵部侍郎,谁人能无想法?他明明是要我五日后才出发,却今日就发旨意,怕也是为了给人看看,证明他不是想把我锁在身边,养在家里的。三千是虚数,到时候调兵权到底怎样赋予,如何行事,那是后话。这新任兵部里尚书洪承畴大人外剿寇常常千里来回奔波,我这向一去宣府,兵部又少了一个人,呵呵。能出去杀敌的都出去了,窝里留下的文臣们,除了会掐架坐在那里给别人定罪名扣帽子,还会什么?”他把圣旨又慢慢卷起,“我想他找我们去,是要摊牌了。”
“关于镜?”
他点点头。
邱总管送了俩官员出门,回来时候屁股后头跟了俩家丁,抬着一个搭着锦缎的木盘。
“这是赐服和玺印。”文禾说,“交给红珊放到新房去吧。”
于是俩家丁又吭哧吭哧往二进门里去。
“老爷回来了!”大门口门房值事的报。
“就穿这个,别换了。”文禾对我说,“去拜见父亲。”
文震孟正一身公服迈步走进门来。见我们立着,笑道:“路上碰见钦差了,圣旨两道我也早知道了,你们这面子可是不小啊,居然清吏司人来送圣旨。”
“我们在此等父亲。”文禾说,“请受拜。”
“好。”文震孟自去堂上主位端坐了。
文禾带我恭跪于前,行八拜礼。
“我儿八拜,思养育之恩,思真正成年之意,思以往之勤学,思未来之责任。为父受礼,满心宽慰。你二人起身吧。”文震孟微笑道。
邱总管早就眼明手快,暗唤了丫鬟端了茶盘过来。我对他一笑,捧上茶盏,敬与文老爷子:“父亲,请用茶。”
“璎珞,你伤可都好了么?”他接过茶,问。
“基本痊愈了。谢父亲关切。”我答。
“那就好,本想着你不如我儿男子体气旺盛,怕好不了这么快。既然好了,老夫也就放下一心事。”他啜了口香茶,对我颔首,将茶盏放桌上。
“父亲。陛下口谕明日诏我二人进见。”文禾坦白。
“哦?我今日未入宫,只在詹士府,不曾知道此事。是与方才圣旨一道来的?”
“正是。”
文震孟皱了一下眉心:“既给你五日假,为何又诏见?虽是受封命妇得诏进见谢恩也不为过,但也不急于五日之内啊。”
“事关乎镜。”文禾平静地说。
文震孟略惊讶,看了文禾一刻,旋即淡淡道:“老夫说过了,此事今后你全权做主。”
“儿子也理当通秉父亲,让父亲知道。”文禾说。
“你有此心也是好的。”文震孟起身,“我先回房了。小娃儿,伤刚好,别到处乱跑,要歇息。”
“璎珞记住了。”我送他出门。
“璟媛淑人……”文禾自顾嘟囔。
我走回他身边问:“什么?”
他摘下梁冠看着我,道:“璟媛淑人啊,足下可知道此封号玄机?”
“璟媛淑人。璟媛……就是‘镜缘’呗,一切缘因皆由镜起。呵呵,”我笑,“陛下在玩文字游戏。只有我们能领会。”
“看来你很赞同他的文字游戏嘛。”文禾抱着胳膊,板着脸上下打量我,“璟媛淑人,你的镜缘到底是跟谁的?”
“很多很多人!”我把圣旨搁桌上,开始掰手指头,“你看,赤真道长不算的话,首先是你,然后是蔻儿、红珊,接着呢是……”
“宋璎珞。你夫君不高兴你这个封号,他生气了。”文禾挑眉撇嘴看着我。
“好大胆,敢说不喜欢陛下赐的封号!”我笑嘻嘻上去抱住他,“明日去跟陛下抗议好了。”
“明日是明日的事,陛下是陛下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不理我的主动,自哼了一声。
“我是因为新婚而高兴,又不是因为受封成为命妇才高兴的好不好,文大公子。”我试图掰开他胸前互抱的胳膊。
“不论。懒得理你,去吃早餐吧。”他终于放下胳膊,拉着我说,“要好好补充体力。”
“干啥?”
“然后,才能身体力行地好好宽慰你夫君的怨气。”他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
我看见邱总管从门外闪过,嘴角挂着一道笑意。可恶。
“……文沧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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