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向帷帐之内。
“又来了。”皇上挑挑眉。
“此言太不敬客了吧。”偃师那张青春无敌的脸仍旧挂着万古不变的邪气笑容,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皇上眉心拧着,毫不掩饰对不速之客的不待见,问。
“刚刚才来。”文禾替偃师回答了,同时指指自己胸口。
估计是他的镜又不见了。
“随身带着那么沉的玩意,也不嫌麻烦。”偃师笑嘻嘻地走到另一边的罗汉床坐下,“我可累坏了。”
“又去别的时候祸害了。”皇上冷笑一声。
“真是做不得好事啊!”偃师两手一摊,“我这次可是来帮忙的。”
我们三个同时严肃地摆出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咳咳,”偃师东张西望,作漫不经心状,说,“怎么连个汤水也无?我记得你们这里的茶很有味。”
“偃师。”皇上的语气里透出威色。
偃师撩起眼皮,嘴角含笑说:“你们可是都定下来了?我来拜望,如果你们定了,我愿意为这位——”他抬了一根食指指指我,“今天看起来是女子了,——我愿意为这位女子带路,安排好文禾——或者说,朱由枨。”
“然后再顺手搞点什么鬼。”皇上继续冷笑。
偃师很得意地翻翻眼睛,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们如此折腾,有何意义?百年千年,轮回流转,终是往末世去的。星辰都无永远,何况人乎?”
“在全世一统之前,德怨仍会分明。大明百姓值得我等舍了性命去保,免遭屠戮。华夏兴盛,匹夫有责;蛮夷之气,不入中原。”文禾道,“岂是一句洪荒可敝之?”
“从私仇到族怨,未尝有了结。”偃师不再笑了,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自己衣角,“我终选了将这一刻逍遥无限放大,在这尘世里往复。可是最后的最后,我还不是要到昆仑山去,当那女人的工具。你们到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各自分开,尘土湮没。即便你们改了这历史,让这华夏传承下去,又有谁知道,谁在乎?”
“不知亦是幸福。总比落入颠倒之气中还不自知好得多。”文禾看了我一眼。
哎。我就要回去那落入颠倒之气的时候了,他这明示也太那个了。
“随你们。”偃师冷淡地说,“我会带她去的,我知道,”他看着文禾,“你在走的时候,希望她在身边。不过,我提醒你,留恋越多,可就哀痛越深。你还要她给你送镜过去?”
“我想,她也会想见见我在那里的模样。”文禾回答,“而且她是女子,无需用血,出现在皇宫之内,也相对不易惹人怀疑。”
“借口还真多。”偃师站起来,看看皇上,又看看文禾,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脸上,精光一闪,踱着步子走过来,笑眯眯说:“小美人,文禾去当皇帝,不如你就跟我走吧。对世人而言,在下可是不死之身,不但能带你去看很多好玩的东西,还永远不会离开你。”
“偃师!”文禾忍无可忍吼道。
偃师继续笑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镜来,对我挤挤眼说:“你夫君太无趣了,是不是?”
我看着文禾冷硬的神情,点点头:“有同感。”
“珞儿……”文禾牙齿缝里挤出俩字来。
“说好了,到时在下来接你。时候嘛,就在三日后,你们好好跟知情人告别吧,这个时代不会再来了。”偃师已经开启了镜,在金光闪耀的晕彩中,似笑非笑地说。
然后,连人带镜消失了。
我愣了半晌,直到文禾转头对皇上说:“便如此?”
皇上点点头:“如此。”
“可是,接下来,你独自要如何驾驭?”文禾担忧地问,“我们找些后世史书来也许……”
“不必。”他摆摆手,“我不能改变当下。一切要按照嫂嫂之世所记载的历史行事,这样那气数才会准时达到。国运族脉,但凡改了,就难以再复位了。你们只要做好各自的行动,我想不会有问题。”
“那难道你还要……”我说不出口那两个字。
皇上直直望着我,脸上却是旷达笑着,说:“怕什么,后面有你们呢。在四哥的时间支线里,我可以坐在我本来该坐的位置上,做喜欢的事情,你不知我多快活。”
“想得美,”文禾反驳,却带有一丝伤感,“你要跟我并肩为战的,不会让你太快活。”
“是,弟谨遵兄命。”皇上一本正经地拜了文禾一下。
文禾也笑了,同时略扭过脸去,我在瞬间看到他双眼闪过一道泪光。
我看着皇上瘦削的面庞,疲惫的眼睛,和眉梢唇角淡淡的笑容,心里一时竟是百感交集。
另外一条时间线上的朱由检,不会是这一个。他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王爷,关于这条时间线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脑海里。他也不会知道,另一个自己,曾经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历经了什么样的磨难艰苦,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获得了多么惨痛的结局。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吧。
拜别了皇上,文禾带我回家。他一路紧紧拉着我的手,手心里逐渐汗涔涔。
回了文府,他问齐之洋父亲在哪儿,齐之洋说在书房写悼文。他便拉着我又直奔书房去。
不出所料。听文禾叙述完即将进行的计划,文老爷子唇线僵硬,胡子发抖,脸色苍白。他久久不发一言,只是凝视文禾。
文禾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只跪下身去,四拜父亲。
“老夫知道有一日,你会为此付出自己。但是,老夫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并且还如此疾速。”文老爷子终是也压下了情绪,我稍微松了口气,方才真害怕他突然犯了心病什么的。
“儿子有罪。为人子不尽孝,天地可诛。”文禾一字一顿道。
“忠孝难两全,丈夫取忠可也。”文老爷子虽这么说,却声音极为虚弱,“什么时候启程?”
“三日后。”文禾回答。
“哦。”文老爷子微微颤抖地应了,又看向我,“小娃儿,你要回去了?”
“璎珞嫁入文家只有不到一月,还未好好侍奉过父亲,此番归去,不知所终。父亲大人,请……”我喉头一堵,哽咽截住了话。
“又不是坏事,你哭什么,傻孩子。”他十分勉强地一笑,“老夫还有文秉文乘,他们也会娶妻,你们不必担心。”
不安慰倒罢了,他一安慰,我的眼泪立刻下来了。父亲大人,你如何知道,你的寿数只在明年了。而我所哭的东西太多,全都堵在胸口,无法说出口。
“养育之恩,儿子无以为报,余生将全身为国,决不负托付!”文禾又拜道。
“人生最怕,生离死别。此番,可称是生离了。文禾,万事小心为之,要学会减少感情用事,多存仁义,明辨是非,做一个有道之君。”文老爷子也受了我影响,两行浊泪无声。
“谨遵父亲教诲!”文禾一直低着头,我仍然可以猜到,他是泪流满面的。
这是我印象之中,他第一次流泪。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三天后。红珊下葬了。
文老爷子的悼词写得朴素而深重,正如红珊的感情。我与文禾长久地立在新起的坟茔前,任清风把纸钱吹散满天。这是第二次,我们为一个姑娘送葬。她此生有所依却仍孤苦,有所怨恨却无从宣泄,有所爱慕而无获回复,戛然凋零,如雨打弱樱。来世,如果有来世——她的声音似乎就在这清空里,低低地说,
“但愿不是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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