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共分三层,是景德镇上最为豪华气派的酒楼。步入楼中,但见其间陈设富丽堂皇,三楼上还设有花厅、琴房、书斋等等,布置得极其淡雅幽静。因此,这个地方无论白天黑夜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天香楼的每一张桌子都铺着来自杭州的丝绸,其间所用的酒具、碗盘等物亦都是世间珍品。众所周知,景德镇是盛产瓷器的地方,而天香楼中的酒具却不仅仅是出自景德镇的瓷器,更有来自波斯的水晶高脚杯。能在这里吃饭饮酒的人,都是皖南赣北一带的达官显贵,乡绅富豪。
在这座楼上饮酒,不仅身价倍增,更有歌舞欣赏。唱曲跳舞的都是来自江南烟花之地的名妓,不仅身段窈窕,嗓子清亮,更重要的是她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是美不胜收的世间尤物。
每天正午,浮梁镖局的总镖头何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天香楼上。何经天这个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在这一带的武林之中颇有名望。
相传他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便凭借个人能力创立了浮梁镖局。而浮梁镖局不但保镖,更接受“替人消灾”的生意,因此,无论是黑白两道,只要出得起价钱,浮梁镖局的人便能够为他解决“问题”。
何经天一出道便这一带江湖上做了几票“漂亮”买卖,因此他在江湖上的名头越来越大,浮梁镖局的招牌也是越发响亮。
此时,何经天正一边饮着来自皖中怀远的石榴酒,一边听着天香楼上的红牌歌姬真儿唱的小曲。
石榴乃是九洲奇果。据先朝史书记载,女皇武则天曾下御旨,封石榴为“多籽丽人”,此后石榴就成为历代宫廷贡品,内有“百子团圆”的寓意。怀远石榴酒乃是用石榴配以各种原料,精酿而成,其色如宝石,风味独特。
本来像何经天这种豪爽汉子,一向是喜欢“烧刀子”、“高梁红”之类的烈酒,对这种娘儿们喝的酒碰也不会碰一下,闻也不会闻一口的。但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对这种色红味酸的“女人酒”来了些许兴趣。也许因为此时唱曲的真儿今天穿了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也许是因为真儿本人便鲜艳丰满如石榴……
何经天一面听着真儿的小曲儿,一面在手中把玩着一柄匕首。这匕首不过五寸来长,却是精光四射,寒锋刺目,显然是一件利器。
——和往常不同的是,何经天在天香楼上居然从正午坐到了黄昏。
由于这时正值夏末,天气常常多变,原本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却突然刮起了大风。
街上的行人在这场来得突然的大风之下,纷纷掩面疾行,摊贩们也已各自收摊回家。
风已经越来越大,街上尘土漫天,天空却是乌云密布,一场大雨眼看已至。
街上已经没了一个人影,各家店铺也多半已掩上了门。尚未关门的几家店铺也因为天色昏暗,纷纷在店堂之内点上了灯。这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
此时,原本已经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在漫天尘土之中飞驰而来。
风声越来越紧,几乎要将这辆马车掀翻。然而,却并没有成功。
马车停在了天香楼的大门口,原本已经被大风驱赶到了厅中的天香楼跑堂,此时却已陪着笑,跑到了这辆马车之前。
——如此装饰豪华的马车,在景德镇上可不多见。
——这车中的客人非富即贵,定是不同凡响。
只见马车骤停,一名车夫自车辕上跳下,打开车门,向内道:“公子,请下车。”随即便伸手将车上之人扶了下来。
只见车上走下的这位公子,面如美玉,眉目秀气,竟是一个难得的俊俏之人,只是在目光神容之中,隐隐透着一股邪气。此刻,他却面容憔悴,似是身染重病,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因此需要仆人搀扶。
车夫搀着这位公子正要向天香楼的石阶上行去,但见马车上又下来二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壮汉,满脸横肉,面如狰狞。这样的人,即使穿的再华丽,举止再斯文,旁人仍然能一眼便看出他们的身份
——他们正是这位公子的保镖,又或者说是打手。
这二人一下车,便紧紧地跟在那位被车夫搀扶着的公子身后。
那公子在车夫的搀扶之下,刚刚走了几级台阶,便已累得气喘吁吁。天香楼的跑堂见状,忙上前献媚,意欲搀扶,却被那名车夫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也配来搀扶我家公子!”那跑堂一愣,却也在同时退后,心中却暗自骂这车夫狗仗人势。那公子在台阶上站定,喘息了片刻,却向车夫问道:“你们可是打听清楚了,那何总镖头是不是还在这天香楼上?”
车夫尚未说话,身后一名大汉已经抢着道:“回公子爷话!兄弟们这几日已经探准了消息,何总镖头每日正午都会到这天香楼来饮酒听曲。这几日却是越待越晚,每日不到上灯时分,他是不会走的。”
那公子听了,一面喘息,一面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办事不利……早说他每日正午就会在此……却……为何不让我早……早来……”
另一名大汉却道:“公子每日下午都要吃药,属下是担心会误了公子的病情……这才……”
那公子怒道:“蠢……蠢材……倘若耽误了这件事……莫说是病……只怕是你家公子我……连命都要没了……”
他连续说了几句话,不仅喘得更加厉害,甚至还咳嗽了起来。
那车夫连忙为他捶背,道:“这里风大,公子还是莫要说话了。不如先进到屋里再说不迟。”他一面向主子献殷勤,一面却向身后那两名大汉瞪了一眼,那两名大汉似是对这车夫颇为畏惧,当下不敢再说话。
跑堂将一行人迎进了天香楼。
街上虽然是疾风呼啸,寒雨将至。但天香楼中却仍然温暖如春,宁静如常。这里的客人们似乎完全没有被外间的狂风影响到心情,仍然是推杯换盏,轻酌豪饮。
此时,二楼的雅座之内,已经换了一名歌姬。她口中唱的却是时下最为兴盛的晏学士词。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欲归临别强迟留。
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
不少客人已经陶醉在她那柔情似水的声音之下。
雅座中的人不算很多,至少仍没有坐满。当一行人走上二楼之时,迎面却看到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大汉,正独自坐在角落之中,自斟自饮。
但见他身材魁伟,面目生得也是棱角分明。他虽然称不上英俊,更加算不上什么美男子,但在他神情举止之中流露出的阳刚之气,却也能令人为之侧目。
此人正是浮梁镖局的总镖头——何经天。
雅座中的客人寥寥,在见到那名公子等一行人上来的时候,却不由得纷纷投去了惊讶的目光。
——这公子显然是病体沉重,几乎连路也走不动,连站都站不稳,却不好好在家休养,而是要在这大风天里跑到天香楼来喝酒……真是奇哉怪也。
何经天却恍若不觉,仍然自斟自饮。
但见那名公子在车夫的搀扶之下,缓缓走到了何经天的桌边,一面喘息咳嗽,一面向何经天陪笑道:“这位可就是浮梁镖局的何经天何大侠么?”
他一面笑,一面却艰难地抬起手来,向何经天抱拳一礼。
何经天却连眼角也没有向他扫去,只是整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左手执杯,右手执壶,又替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他举起杯来,轻轻饮了一口。虽说是轻饮,那杯中却已经见底。
何经天摇了摇头
——天香楼的酒随浓,人虽美,可惜酒杯却太小了,早知道就应该让小二直接拿上大海碗来。
此时,他桌上的酒早已换成了“高粱白”,和怀远石榴酒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浓烈一些的白酒。
那公子向他施了半天的礼,却不见他抬头,脸上已经微微变色。但是他却仍勉强自己笑道:“何总镖头果然是豪气干云……”
他本以为何经天仍然不会说话,原打算自己多说几句,谁知何经天听了“豪气干云”这四个字,却一拍桌子,骂道:“什么他娘的豪气干云!这里的杯子这么小!老子怎么能喝得痛快!”
那公子见他突然说话,不由得喜道:“何大侠……说得是……”转头向身后的大汉道:“让小二上大碗……本公子……我……要敬何大侠一……一杯……不……一碗……咳咳……”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但由于雅座之中极为安静,除了歌姬的曲声便无其他杂音,因此周围的客人都已将这话落入耳中。众人不由得暗暗称奇,这公子风尘仆仆地带病赶到天香楼来,已是一桩奇事,此刻竟又要与那大汉一同饮酒,居然还要小二将酒杯换成大碗……一时之间,便有多事之人停箸向这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