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亭一直记得晏博文曾经跟她提过的那件事。
虽然她也不是特别明白为何晏博文要特意提醒她带玉茗去感谢那位道姑,但她相信晏博文绝不会害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能够与人为善,又何乐而不为之?
现下见到紫阳,解开心结,又见这老道长端的是世事通达,故此才会有此一问,也是对其敬重之意。
紫阳笑了,“想去就去吧。等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有个人引着他出去逛逛了。”
这模棱两可的话,着实让人有些费解。紫阳又解下多年随身,佩在衣襟上的一枚小小如意,“玉茗,你把这个佩上。”
玉茗却愣了,这件玉如意可是紫阳的信物,便是走遍整个北安国,号令官府都不是不能做到的,“紫阳爷爷,这……我不配收!”
紫阳真人笑意更深,“傻孩子,不过是件玩意儿,爷爷既说给你了,就是给你了!拿着,这也是保你们一路平安,事事如意!”
他亲自给玉茗挂在衣襟边上,“去吧!莫让人都等着你。”
玉茗这才磕头谢过,随众人出来。章清亭在集市上又买了些礼品,说要去谢过那日救了杜聿寒他们的农户,大伙儿无不点头,都觉得很是应该。
怕人多反而扰人清修,章清亭把女儿交给赵玉莲,让她们带着先回去,赵成材积极主动的道,“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章清亭却不同意,“人家当日又没救你,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你现在可是官大人了,那百姓见了你可不得磕头行礼啊?正经的,你带旺儿去谢谢王太医和黄大夫才是,跟着咱们算什么?这儿只要杜公子和金宝一起去就行了。贺大爷,麻烦你就送明珠她们先回去。还有玉茗小道长,咱们还要拜访一位道姑,就请你去作个陪吧!”
她这一番安排,很是合情合理。
众人欣然应命,连杜聿寒都道,“嫂夫人说得很是,咱们分头行事,倒便宜好些。免得到处都是扎推的人,倒不象是道谢,反象是去打秋风的了。”
赵成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那就分头行事。先送走了贺玉堂等人,他带了牛得旺,也买了礼物去与两位大夫道别,章清亭便只带了小玉,与他们一并前去郊外的农庄。
乡人朴实,见他们临别又特来道谢就已经觉得很高兴了,何况还送了这么多礼物,倒弄得他们极不好意思,一定不肯收下。推搡多时,才勉强收了。却又立即让家人杀鸡沽酒,定要留他们吃个饭才许回去。
章清亭正好趁便提起要去看望那位道姑,乡民立即豪爽的便亲自把他们领了过去。这还是章清亭头一回来,就见一座小小的无名道观,坐落于半山腰上,从外墙上看,虽然略显陈旧,但并不算太过残破。
门前那副年前才贴的对联已经被雨雪侵袭得掉了不少色,但那墨迹仍是清楚的。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个大字,笔力圆浑,颇有些气势。但那笔划怎么看怎么似乎差了一点劲道,而且留心细看,都有些微往右倾,想来是不惯左手之人硬用左手书写所致。
是怕暴露笔迹么?章清亭暗自思忖着,到底会遇到怎样一位仙姑。
小道观一共就三间房,除了前殿,两边厢房分作接诊处和卧室。推开两扇朱漆斑驳的小门,便是小小的前殿,因为供奉着神灵,显出与一般民宅所不同的肃穆之意。
只是墙角那被磨得光滑的长凳,乡邻送来的瓜菜,给小孩子预备的点心,又带出一份世俗人情味,显得波澜不惊,隐逸安详。
“谁呀?请等一会儿啊!”
推门发出的吱呀响声,早已惊动了厢房里的人,却仍是自顾自的在里头忙活着,有一会儿,才见道姑陪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
领路的乡亲熟门熟路的打着招呼,“李大婶,又来贴膏药啊?”
“可不是?昨儿下地不小心扭了一下,疼得我一宿都没睡好。刚刚仙姑给我敷了药,可好多了。你们这是有事吧?我先走啦!仙姑,谢谢你啊,等我明儿攒一攒,再拿几个鸡蛋给你!”
“都是乡亲,有什么好客气的!”那道姑送走这农妇,方才洗了手过来招呼章清亭他们,“不好意思,快坐吧!”
章清亭仔细瞧了瞧,这妇人大约四旬上下,若不是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真看不出与普通农妇有什么特别。无非是皮肤白些,五官周正些。只嘴角那粒美人痣,让人印象深刻。想来韶华正盛时,应该也是位俏丽佳人。
可当她端茶来时,章清亭看见她端茶的手势和露出来的那一双手,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这双手十指纤纤,虽然多年不加保养,却仍不改其纤巧之意。奉茶的礼数又极周到,看得出她的主人以前一定是一位养尊处优,且教养极好之人。
道姑察觉到章清亭探究的目光,抬眼与她对视时,那一瞬间,她眼里的神采一现,竟让章清亭觉得有些触目惊心,有股天生的威仪淡淡的流露出来。
不过也只那一瞬,道姑立即眯眼笑着掩饰起来,“这位小婶子倒是面生的很!”
杜聿寒忙做了个介绍,一时瞧见玉茗,那道姑明显的愣了一下。再见到玉茗挂在衣襟上的那枚小小玉如意,章清亭留意到,这道姑脸上的神情虽未改变,但整个身子却是狠狠的震了一震。
但就是在如此慌乱之中,她也极快的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乃至整个身体,那茶水只渗出少许,还全藏在自己袖里。
章清亭不由得暗暗佩服起来,这得有多好的定力,才能有如此的反应?她也不急,只屏心静气,等着看下文。
孰料这道姑竟然瞬间就恢复了常态,只字不提,只是坐下,拉家常般说些闲话。让章清亭暗自纳罕,难道今儿来了,就真的只为了见上这么一面?
直到那乡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要邀请一干人等全回家里去吃饭时,那道姑才笑着拒绝,“我是方外人,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你们自去吧,不过我这儿却有年下酿的一坛好米酒,送你们助助兴了!”
她转身进去取酒,玉茗忽地道了一句,“这仙姑看着真面善,倒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章清亭注意到,那道姑才消失的棉布门帘明显的无风自动了一下。
可当她取了酒出来时,面上仍是看不出一点痕迹。只是要送她们走的时候,那道袍却被门角勾了一下,就这么巧,哧啦一声,撕裂了个口子。
道姑皱眉嗔着,“真是讨厌!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这不又得麻烦人来帮忙?”
章清亭心中一动,赔笑着道,“仙姑若不嫌弃,我留下来给您补两针就完了,总是针线都有现成的。”
小玉忙道,“我也带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襟里取出暗藏的针线。
道姑顺水推舟,“那可就麻烦你们了!不如你们先走,我一会儿送她们过来!”
那乡民没有多心,领着人先回去了。
章清亭知她有话想问,等道姑脱了外袍,交给小玉,“院里亮堂,你就在这儿做活。”自却进了屋。
那道姑端坐床上,此时再见她进来,竟跟换了个人似的,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严,极具震慑,“是紫阳让你来的?”
章清亭摇了摇头,“一个朋友。”
道姑肃然问起,“那你知道多少?”
章清亭淡然一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过是个村妇,即将返乡,有个姓晏的年轻人可能从前见过您,便让我带他来看看您,仅此而已。”
提起玉茗,道姑岿然不动的神色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这些年都在天一观里?”
章清亭点了点头,“直到如今。现准备随我们远行出海。”
道姑静默良久,终于忍不住眼圈红了,忿忿自语,“十七年了!他竟然足足骗了我十七年!”
她的胸脯急剧的起伏着,那一份悲切与哀恸是装不出来的。
章清亭旁观不语,一字不问。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秘密,她的任务是把人带到,不是揭开谜底。
道姑冷静了一下,才问章清亭,“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带出京城?”
她很坦白,“我没有路引,也不能在京城中抛头露面。”
章清亭想了想,“有!不过这法子有些晦气,你愿意么?”
道姑嗤笑,“再晦气的事我也经历过了,还怕什么?你说!”
章清亭悄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道姑微微颔首,“这法子不错。不过,我却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你真愿意帮我?”
章清亭笑了,“我不过是在给自己积福,毋须报答。”
道姑瞧了她好一会儿,“可我会记得欠了你这一份人情。”
章清亭不置可否,只是一笑。经历了这许多的是是非非,甚至生生死死,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已经悄然转变了。她不是爱心泛滥的人,但举手之劳的施恩,她会去做,也不会在乎回报。如紫阳所说,替自己多积点福,又有何不可?
很快,小玉补好了衣裳,送进来还给了道姑。
道姑亲送她们又去了那户农家,并且提了一句,草药快用完了,得去采点。
又过了两日,那道姑一早就背着药筐进了山,却再也没有回来。
乡邻自发的上山找了一夜,最终在一处断崖上发现她的一只鞋,而观中一切如常,据此认定,她是遭了不测,倒是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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