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万素飞胸前绑着绷带,歪在床上看文书,见周荣过来了,忙着扎挣着行礼。
“你不用跟我来这一套”,周荣走到床边,用手扑落开摊得到处都是的竹卷,腾出地方坐了,道,“这些都是什么?你又算计谁呢?”
“你不觉得那蒙利戈怪么?”万素飞不答反问。
“你说有皇子在,他却过于轻慢?”
“正是”,万素飞合上卷宗,道,“我查了一下,发现有趣的事情。”
“什么?”
“北戎现在的太子生母,是独孤贵妃。而蒙利氏是大将世家。就在前不久,两家好像才结为姻亲。蒙利家娶了贵妃所生公主。”
“这就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了”,她接着说道,“戎国太子与五子争储,尽人皆知。这次出使,戎帝派出苍狼远,太子自然要想办法制约,让他办不好差事,甚至借我们的手把他除掉。看来戎帝也是默许了,不然蒙利戈能这么样,敢这么样大模大势的么?”
周荣愣一下,他对这种宫廷琐事,勾心斗角的,还真的要人提点才行。
“好得很,他们想利用我们,我们正好也想利用他们”,万素飞说着抬起眼,这才注意到周荣随从甚简,身上穿的是寻常百姓衣服,不由怪道,“你这是哪一出?”
“苍狼远说想难得来一次这边,想亲身体验一下汴京风物繁华,想要微服出去逛逛”,这次换作周荣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啊?那你可得派个得力的人去看着,不然连汴京多少街巷都给你画出作战地图来了!”
“得力的很。”周荣这样说着,语调却颇没好气。
“谁?”
“你!那家伙指定要你陪同。”
万素飞怔怔,旋即咬牙道,“罢了,他若挑我我便去,让别人我也不能放心。”
突然想明白了似的,她又说,“难不成你是打算一起去?”
“你当我想跟着?”周荣忙呲牙气道,“你那样触了他们面子,我怕派个活人出去,抬个死人回来了!”
说着他偷瞄下万素飞眼神,担心让她看透了,他却不是怕万素飞叫人杀了,怕她叫人拐跑了是真的。
还好万素飞没怎么注意的样子,捏着下巴想了半晌,突然“啊呀”一声叫起来。
“怎么?”周荣被她吓了一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上次跟你说的事情可还记得?”
“你说神巫之事?”
“没错!我们要煽风点火,让北戎内乱,这是最好的机会!准备的人可以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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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远看到万素飞身后还跟着一个简装的周荣,不由愣了一愣。
“阁下是贵使,想要游玩汴京风物,朕怎敢只派一个内监跟随,怠慢了阁下”,周荣一拱手,道。
“微服玩赏,本为个人意兴,怎敢当陛下大驾”,戎国皇子忙婉拒道。
“阁下言下之意,是说朕扫兴了?”周荣斜起眼睛,笑道。
“怎敢,怎敢……”
万素飞注意到,这边你来我往拉着锯,殿后早有一个小厮悄没声息闪了出去。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门口颇为粗壮的一声,“呵,殿下好兴致!为臣正好也想游览汴梁,这样便一客不烦二主,一起去可好!”,看时,正是蒙利戈。
苍狼远没了声音,就算他能拒绝了周荣,想必也甩不掉这专门监视他的人。
他的加入会有什么影响吗?万素飞心里飞速盘算一下,似乎也是有利无害,于是跟周荣都没有反对,这三位颇为怪异的组合寒暄着出了宫门,身后三五名护卫扮作随从,走到汴梁街道的青石路上。
时值金秋,天高云淡,不冷不热,买卖出游,一应合适,道路两侧,尽是店铺,为了招揽生意,有的还专门推出门来摆个摊子。也有堆胭脂水粉的,也有堆绢帛丝绸的,最漂亮的将那新收的柿子整整齐齐码着,堆成黄澄澄金亮亮一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羊肉汤的香气,货郎的鼓声、小贩的吆喝,热闹地塞满街道。
众人东拣拣西看看,几个男子高谈阔论,倒仿佛他们真是什么莫逆之交似的。万素飞只是有人问到时才淡淡应声,眼睛低低飘过时而在街边出现的算命摊子。
这家不像,那家更不会是……
这安排的人怎么还不出现?
她正想着,足下突然升起一阵凉风,看时,生生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老头,状如猿猴的老头。矮小萎缩,枯干的手臂如同老树的枝丫,似乎骨头随时会从皮下戳出来一般,头上稀疏的几根黄发纠结,眼睛则是两个凹洞,猩红的眼窝好像能吹出阴森的寒气,根本没看见他从哪里过来的,此时却已经出现在脚下。
万素飞先是一惊,但迅速心里暗赞了一声“好!”
她的主意是找个瞎子,也只想弄个翻白眼的假装一下,不曾想哪里安排到如此逼真的?倒是奇怪,他这样如何辨认出他们?
然而瞎子一开口,她又打个趔趄。
瞎子拜伏在他们几人脚前,发出如悠长如歌又哽咽如泣的声音,“噫嘻!何幸哉!盛光隆隆,得见三日并出!”
万素飞心中大飙泪,词错了!他妈的词错了!你不识数啊?我教出去的分明是“二日并出”。
老头却全然不知这错误般,激情澎湃地往下演,只见他疾风般扣住周荣的手腕,肮脏的指爪悉索而迅速地往上探去,染黑了丝绸的袍袖,口中喃喃,“青龙潜渊,一朝飞天,恩泽天下,贵不可言!”
周荣还未从目瞪口呆,或者至少是装出的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那老头又窜向苍狼远,如果不是看得清楚他幽深的眼眶,简直没人会相信他真的是盲人。
“苍狼在漠,一呼众应,黄沙百战,荣耀其邦!”,嶙峋的手指摸索戎君五子的骨骼,嘶哑的喉咙中继续飘飞出歌谣。
“疯子!不得了,把这个又疯又瞎的老头子赶走!”在他唱出谶语的同时,周荣按照之前练习好的剧本,大喊起来。
随从先前被这骇人的样貌吓住了,一时有些错愕,此时听主人法令,却不敢再含糊,一拥而上,将其拖开。
老头被架远了,细脚伶仃的双腿在空中乱踢,口中依稀发出尖利的笑声,“你们有眼睛却看不到前方的道路,如何敢笑我是个瞎子?”
知道就里和不知就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了许久,苍狼远心下怦怦直跳,疯子?说出那样话来,疯子才相信那是疯子!
他脑中划过一丝这是周荣有意安排的想法,但旋即又觉得不是,那种神秘诡异的感觉,不像是演出来的,何况戎人本来就深信神巫之说。
那么,这串谶语,将是他荣登大宝的预言?
他觉得血液沸腾,可心中又升起寒意。
三……日并出?
他极为隐秘地瞄向蒙利戈一眼,而后者也隐秘地瞄向他。
周荣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路,“是我思虑不周了,哪座城里没两个神志昏乱之人,若刚才那人是恶意前来,阁下有个闪失,我这地主却如何担当得起?我们不如暂且先回去,阁下要游玩汴京,我自当派车轿相送。”
“是啊,疯子……”,苍狼远强笑着附和道,“就听从周兄吧。”
于是众人再无兴味,各怀鬼胎,归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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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宫城,送走戎人,周荣转身一把将万素飞拉过来,低声问,“你改词了?”
“并不曾”,万素飞抖抖手腕,示意他松开,“我初听时也很是奇怪。”
“那难道是他一时紧张说错了?”周荣擦擦汗,道,“幸好他们好像没追究那个数字。”
“并不是,他错有错的道理,或者说是歪打正着,或者甚至是临机应变。”
“怎讲?”
“我们设定这计谋时,并不知道蒙利戈会跟去。”
“你是说,这样将水搅得更混?那二日我一个,苍狼远一个,第三个便是暗指蒙利戈了?”,周荣倒也能够一点就透。
“恐怕正是如此。”
“早知道,晚点把他拉走就好了”,周荣顿足叹道。
“不要紧,蒙利氏乃重将世家,让人们对他有这个怀疑,本来不是难事。我观察他们神色,是已经往心里去了”,万素飞浅浅笑笑,回答。
“是么”周荣闻言也笑起来,“这样说那瞎子倒是极聪明的,还有那几句谶语,也颇像那么回事,朕问清楚什么来历,一定好好奖赏。”
他们边说边走,进内廷又出外廷,这时,却有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跑来慌张下拜,“臣罪该万死!安排不当,那伪作的算命人跟着皇上一路,不想竟跟丢了,无法完成皇上所托,请皇上降罪。”
周荣素飞一时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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