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诸妃,只知道皇上一连三晚召幸一个新册封的才人,而且中途一次没换过人,这算非常稀罕的事情,让她们很是议论了一阵。
前殿众臣,只知道皇上挂着黑眼圈出来的三天,每天都有新诏令处理治水赈灾事宜,思虑周密,详尽可行,最后实施效果不能说完美,但至少,一出一入,为国家节省了几十万两的银子,也保障了整个京城的基本稳定。大家猜想,可能是找到先朝什么文书资料,记载了这方面的成例吧。
周荣本人,很有些奇怪,为何先前没注意过曲念瑶这一号人物——他似乎在杨妃处也曾见过她一两次,朴素的穿戴,粗黑的皮肤,当时还想,大约是从家里带来的丫头,时间久了有些感情,才没有被换掉吧。可没料到,上个月偶然再看到她,却是十分惊艳,极俊秀标致的一张面孔,身姿修挺,举止大方,让他忍不住问她的名字。
当她吐气如兰地答出三个字“曲念瑶”时,他突然感到浑身为之一震。
念……瑶……
他仔细看她的脸,她不像她。
但是闭上眼睛,单只这名字,竟好像有那么一点温暖的慰藉。
当晚他就拥她入怀,册封为五品才人。
更没想到的是,在这次治灾的事情上,她帮了大忙,将晋国对付洪灾的方略,一条条地娓娓道来,许多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怎么处理的问题,都讲得头头是道。
而且,在他用了她的进言而取得偌大成绩之后,这个女子也是很安静的,言语间丝毫没有炫耀居功的意思,反让他说是查看了先朝的史书,安享众多的溢美之词。
但他周荣不是不知投桃报李的人,熙德二年年末,才人曲氏晋为三品婕妤。
曲念瑶接到降旨封赏后,第一个反应是兴冲冲地去告诉万素飞。
万素飞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她敲了几下没人应便推门进去了,看见素飞和衣歪在枕头上,不由笑起来,大概是太累了,就这么睡着了,于是过去想给她披件衣服。
不料,走近一看,却发现后者的眼角有泪痕,浑身微微发抖,含混不清地呓语着什么。待曲念瑶听清,不由吓了一跳,不知是该叫醒她还是默默走出去。
正在这时,睡梦中人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下子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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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白雾……
万素飞在一片茫茫中仿佛无止境地走,却突然发现,站在一阙宫殿的中央。
云母屏,鲛绡帐,玉炉里升起袅袅沉香。
好像……是有些熟悉的地方……
然后,白雾里传来男子的笑声,接着影影绰绰出现一个人形。
是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皮肤很黑,可线条明朗而坚决,有种不可言传的味道在。
是他?他没死?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
可是,似乎有些奇怪,她在他的脖子上,从来都是秋千一样晃荡,可今天,脚是可以挨到地的。
他连忙给她擦眼泪,抱起她,抱到水精的床上,贴着她的耳朵安慰,“兮儿,别哭了,朕不是回来了吗?”
兮儿?
她突然骇异,这是她母亲的名字:虞兮。难道他认错人了?
于是她惊惶地想推开他,“……帝君……我不是……我是素飞。”
帝君?
这是哪来的奇怪名称?她不是一向叫他父皇的么,为什么这次死活都不愿意说出这两个字?
而他也很讶异,“兮儿,你发烧了么?素飞才九岁,素飞在那里呀。”
于是她抬头望去,真的,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那正是九岁的万素飞。
而看看自己的身上,长长的曳地宫裙,颈间一枚荡漾着淡淡光芒的玉坠,身材高挑,腰身窈窕,胸前已经有了起伏,那一刻,她感到给雷击中,是的,她是个大人了,万素飞才九岁,她不是万素飞!那她是谁?
她惊惶地想找镜子,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在身边一声声唤着她“兮儿”,让她最后也迷惘了。
也许,她真的是虞兮吧,大晋皇帝最宠爱的虞辰妃……
于是她紧紧环上他的脖子,也回应地在他耳边呢喃着“四郎”。
她隐约记得,母亲都是这样叫他的——可这记忆又让她搞不清楚,她不就是虞兮本人么,为什么记得是别人这样做?
但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真的很想这样喊他。仿佛之前有什么东西捂着她的嘴让她不能喊出来一样。
这让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幸福,整个身体都不由微微颤抖,纤指顺着他的鼻梁、喉结、锁骨一直向下。
然而停在了胸膛……
突然感到手上有粘稠腥热的东西,整个人一哆嗦,拿出来一看,满手刺目的猩红。
那猩红在他的白衣服上渐渐茵开,变成华丽的一片。
“疼啊,素飞”,他就那么看着她,表情诚恳而痛苦,“真的很疼啊。”
他拉开衣服,那里赫然一支金箭的伤痕……
她的幸福刹那间碎裂,猛然觉得血都变得冰凉,拼命想喊“不是我,不是我”,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是的,她不是万素飞,万素飞不是在一边站着的么?她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光看向旁边站着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她害怕得去摇晃她,那头就突然掉下来了。
颈子里没有血喷出来——那是一具标本!
然而,当她望向那掉下来的头颅,头颅也在看着她,两只眼睛黑洞洞、直勾勾地……
然后她就突然尖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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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素飞喘息许久,才惊魂略定,抬袖擦擦头上的冷汗。
看见床头挂着一件小吊饰,她苦笑一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那是一块琥珀,半透明的金黄中,有一只振翅欲飞的小虫,小虫有着纤弱的淡绿色身体,两只晶莹的纱翅微微张开,翅膀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据说,这是因为在很久之前,小虫正要飞走那一刹那,一滴树脂滚落,将它困在这金黄的牢笼,凝固了它那一刻的形状,无论过多久,都会原封不动地保持下去。
她的感情,也是这样吧。
对许多女子来说,小的时候,父亲是天,是山,是浑身闪耀光芒的神灵,是她们全心依恋的第一个男子,然而,当她们渐渐长大,那神灵的光芒也不知不觉间消去,女儿们扑扑翅膀,飞向她们生命中另一个归宿,这本来,就像候鸟南飞,鱼儿回游,是神圣而自然的一个轨迹。
然而,一只叫万素飞的小虫子,在张开翅膀的一瞬,世界上滚落了一滴树脂……
那一天的所有爱恨、抉择、惊愕、恐慌、愧疚、冲击、浓烈、偏执、逃避……,在这一瞬都活生生地被困入一个混乱的梦境,成了一块琥珀化石,以最鲜艳的色泽,每一条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美丽而痛苦地一直存在着,让她在里面永远、永远也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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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是你喜欢过的人么……”,身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声,吓得她一激灵,转过去看,原来是曲念瑶。
曲念瑶本来是误入进来,想赶快退出去的,没想到万素飞一下子醒了,现在走的话也怕让人心生芥蒂,所以不如诚恳地都说开了。
万素飞一惊,先是对内心深处被刺中的猛地一痛,继而一股火红从她脖子上升起,向两颊扩散。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念瑶看她如此,只道是说着了,忙道,“你放心,我是无意中听见的,也绝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停了停,又道,“我看你的心性,并不是在乎荣华富贵的,为什么有喜欢的人,还要入宫来呢?”
“死了”,万素飞知道她误会,但也不想置辩,只凄然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哦”,念瑶自知失言,一时有点接不下去话。
“不妨,好久的事了”,素飞看她尴尬,笑道,不过即使是她,有时也难免犯些欲盖弥彰的错误,于是又说,“他跟现在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入宫来,只是因为孤身女子在外头很难活下去,扶你上位,也只是想在后宫找个靠山,今儿不过偶然梦到他,不然都想不起来了呢。”
“是么?”曲念瑶淡淡笑笑,心内却早已明了,不胜唏嘘,原来这女子进宫来,处心积虑成这个样子,又是脸上留疤,又是曲尽心思扶持别人,所有的原因,竟然只是不愿接受其他的男子,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在这刀戟森森的地方,她何必要固守着那份永远不可能回头的感情?这般,真是比榆木脑袋还榆木脑袋了。
她本想取笑一句,但终归心存厚道,没有点破,心里又泛上另一种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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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承认。。。这似乎是潜架构在弗洛伊德和达尔文上的世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