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儿,看来你这里也不安全啊。”吴雨燕呵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去合窗棂。
琳儿微笑:“我有何惧,有乐天在此啊?”话一出口,又想到雨燕的丈夫离她而去,相较之下,自己的幸福正是别人的痛楚,眉头一皱,连忙改口:“啊……那个……乐天也快回来了。”
一语至此,突闻叩门之音,“当当当,当、当、当。”正是三急三缓,琳儿面露喜色,迎去开门,果见丈夫归来。
吴雨燕抹净了泪,转过身,望着杨乐天微微一笑:“杨教主,久违了。”她再次面对这个男人之时,心中真是五味杂陈,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当着琳儿也不便再说。
眉目流转间,雨燕忽望见杨乐天身后的中年妇人。上下打量一番,那妇人身着青灰色素服,干净朴素中竟透出一身华丽的贵气。
虽岁月沧桑,面上多许皱眉,但见那尖脸秀眉,相貌甚好,称得上是风韵犹存。然而,这副五官配在一起,怎会生出这般亲切之感?
吴雨燕正自思量,那妇人倏然抬起眼睫,忽的对上她疑惑的双眸,雨燕心里一慌,赶忙低头闪躲,不敢再相逼视。只因那妇人身上的端严之致,实是令人不由得敬她三分。
杨乐天笑着把穆莲让到了椅子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了。琳儿拉着雨燕,给杨乐天飞了一个眼色。其实,即便是琳儿不示意,杨乐天也正打算把吴雨燕的身份告之穆莲,毕竟是亲生母女,今日重逢来之不易。
可这话还未及开口,穆莲已先行站了起来,步步向着吴雨燕逼近,同样带着一脸的疑惑,目不转睛地盯着雨燕那张俏丽的容颜。
“你?你是……”
“小女子乃无名山庄吴雨燕,见过夫人。”吴雨燕敛襟一福,毕竟是大家闺秀,无论何种情形也不忘先礼后兵。
穆莲听到吴雨燕自报家门,心里一阵激动,但脚下仍是未停,直到站定在雨燕面前,柔声问:“你哭过?”说话间,她伸出素手,欲要去抚雨燕眼角的泪痕。
雨燕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夫人,请自重。”
“夫人?”穆莲一怔,悬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你还叫我夫人?”
穆莲用充满慈爱的眼神望着雨燕,望着望着,那眼神愈加迷离。
“雨燕体态虽小,但它们冬去春来,不惧风雨,却那样的执着、坚强。记得那一年,它们搬来无名山庄,在屋檐下筑巢安家,轩儿、宇儿见了满心欢喜。后来轩儿不肯听宇儿劝告,定要将那几只雨燕取下把玩,又逼着宇儿帮忙扶梯,结果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昏迷了数日。最后反而是宇儿被你爹狠揍了一顿,还被关了三日。”穆莲忆到此处,眉头微蹙,感慨和怨念一齐俱上心头,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吴雨燕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这位夫人,暗暗心惊:“这件事是在我出生那一年发生的,后来有听二哥讲过,当时那几只雨燕就在娘的房檐下安家,故而在我出生之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是面前这位夫人,不仅知道吴家这些陈年家事,还亲昵地唤着二哥宇儿,难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事你从何得知?”吴雨燕不想再猜,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穆莲再转过身来,双眸中已噙了泪:“孩子,我是你娘啊。”
“娘……”雨燕喃喃道,身子一凛,脚下晃了三晃。
穆莲搭上雨燕的双腕:“娘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来的太过突然,你爹一定告诉你们,娘早就死了。没错,娘是死过一次,还是被你爹害的。但是娘命大,跳了崖也死不了,留下这条贱命苟活于荒岛。十几年了,不想我穆莲还有重返中原的一天。哈哈哈……”她狂笑了几声,甩开雨燕的双手,兀自发笑。
吴雨燕默默注视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将信将疑:“她说的是真的么?可看这情形,她的神智似乎不是很清楚。”
“唉,雨燕,你还愣着干什么啊,赶快叫娘啊。”琳儿牵了雨燕的手,扣在穆莲的手腕上。
琳儿心情激动,触到她们母女两人的手时,自己的手都在轻颤——可是为何,雨燕还和她娘这般生分?
“她真是你娘,穆莲穆前辈,雨燕!”琳儿嗔怨着,又拍了下雨燕的肩头,这才换来雨燕一句生硬的“娘——”
穆莲热泪盈眶,止不住地点头,竟然感动得说不上一句话来。此情此景,吴雨燕哪里再有怀疑,这厢又喊了一声:“娘!”便一头扑到穆莲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雨燕,是娘对不起你们几个孩子。尤其是你,出生没多久,娘就离开了你,使你从未得到过母爱……”穆莲抱着雨燕,亦是老泪纵横,心底里的欠疚如泉水般地涌上来,汩汩不息。
“娘,您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回来就好。”
“嗯,娘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们了。”穆莲真情流露,她这次是真的决意不走了,待杀了吴铭后,就陪着几个子女相伴余生。
琳儿和杨乐天对望了一眼,退出门去。母女二人在房中哭了一阵,许是累了,总算平静下来。雨燕扶着穆莲坐下,斟了杯热茶,递到穆莲手上。穆莲端着热茶,并不觉得烫手,反倒是这暖传到了心里,暖到脸上发烧。
“雨燕,从小到大苦了你了,娘不在身边,没人照顾。”茶还没喝,穆莲眼眶一酸,先掉了一滴泪水融在茶里。
吴雨燕神色一黯,微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女儿日子过得还好,我这个无名山庄大小姐,自幼丰衣足食。爹爹虽从不要求我什么,但他江湖事忙,也无暇管我。幸好女儿还有二哥照顾,他对我这个妹妹事事迁就,处处关怀。”
“嗯,宇儿这个做哥哥的还算懂事。”
穆莲心下宽慰,想到这个儿子,从小就听话乖巧,颇是讨人欢心,可想着想着,她又渐渐蹙起了眉,忽问:“对了,宇儿大婚,新娘出逃,此事当真?”
吴雨燕扬起脸,突然撞上那对生疏的眸子,又怯懦地低下了头:“娘您都知道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搞得街知巷闻,娘也是进了洛阳城才有所听闻。没想到果然是真的……这儿媳妇究竟是哪家的闺秀,娘这便找她家理论去。”
“闺秀?那妖女!也配?”吴雨燕忍不住破口大骂,“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不单是负了二哥,还拐走了我相公。”一语至此,两滴泪水又不争气地跃出了眼眶。
“什么!”穆莲拍案而起,震翻了茶盏,热气腾腾的茶水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雨燕错身一躲,突被穆莲抓住衣袖,穆莲气冲冲地道:“走,带娘去找她!”
“娘,您别着急。您有所不知,爹爹对那妖女和我相公发出了江湖追杀令,武林中人倾巢而动,外面风声紧得很。现在去恐怕不是时候,如今我相公人虽在那妖女手上,却可保一时安全。”
吴雨燕把穆莲重新扶回到椅子上,俯身安慰:“娘,您放心,女儿已派人暗中保护,况且我相公江武兴也不是泛泛之辈,明处暗处尚可应付。”
“好,好。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和娘说,娘不想你有任何隐瞒。”
“女儿不会隐瞒娘的,您放心吧。”
“那就好。你和宇儿都感情不顺,倒是随了娘。”穆莲心神荡漾,叹了口气,又问:“你大哥呢,轩儿可是也成了家么?”
“大哥……”雨燕心下一沉,眼珠暗中转了两转,拉长了声音:“他啊,人还是痴痴傻傻,有哪家姑娘肯嫁他啊?”
“唉。”穆莲重重地叹息着。
闻得这声叹息,雨燕心中一酸:“难道我要告诉娘,大哥已经死了?那样的话,娘一定会很伤心。况且娘现如今和杨乐天他们混在一起,我若亲口和娘说,是杨乐天杀了大哥,娘也未必会信。”
尽管唤了穆莲做娘,可是吴雨燕对待穆莲的感觉,就像对待外人一样的客套礼遇,她心中惦念的,始终是他的相公。
“武兴,你可还好,真的很想很想见你一面,哪怕只有一刻……哪怕只是背影……”
“雨燕,是你么?你哭了,你不要哭,我知道你一向是很坚强的,对不对?哭了,就不漂亮了。”
耳畔边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看这是什么?”
雨燕眨着泪花,抬起晶莹的睫毛,双目放光地瞅着面前摇晃的物件,“好精致的小东西,是什么啊?给我看看。”她伸手去够,却扑了个空。
“哎,不给。”武兴突然把手里的东西背到身后,抿着嘴向后退去。
雨燕破涕为笑,“不给不行,哈,吴家大小姐你也敢戏弄,看本小姐要你好看!”说着一摆柳腰,扑将上去,可被武兴这么左一躲、右一闪的,唾手可得的物件却怎么也抓不到。
“不要了!”雨燕急得直跺脚,干脆使出小孩子的把戏,气鼓鼓地往地上一坐。
“你真的不要了么?”武兴俯身上前,打趣地看着她,双唇微微张开,已是泯不住了。
“要又不给,人家自是无趣了。”雨燕说话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看,这不是在这儿呢么,别哭啊,怎么这么爱哭呢?”武兴摊开手心,一对泥娃娃活灵活现地跃于手掌之上。
雨燕撑着双目,“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哪里有哭,你上当了!”
“哼,顽皮的小鬼!”武兴将一对泥娃娃托到雨燕掌心。
雨燕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娥眉弯弯,微露皓齿,看着手中那一对泥塑的小人,又昂头望望武兴,笑得格外灿烂。
武兴看得心醉神迷,可那笑容似乎变得越来越淡,不仅是笑容,整个人也模糊起来,怎么越看越像个影子。
没错,那个影子连泥娃娃也托不住了,泥娃娃顺着指尖滑落,瞬间被泥土吞噬了。再看眼前的雨燕,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雨燕!雨燕!”江武兴急得一身冷汗,扬手在空气中抓狂似地摸索,仍然空无一物。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无助地跪在原地,江武兴茫然痛哭起来,心脏像是被人生生用刀子割裂开来,那种痛是失去爱人的痛,痛得真真切切,痛得撕心裂肺。
“雨燕,你去了哪里,你回来啊……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