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门后的脚步声见闻渐近,密室里的人一直等到机关转动的刹那,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砰——”,石门重重地落下,一些新鲜的泥土碎屑从来人的靴底脱落。
鬼面跪立垂首,视线随着那双靴子移动。那是一双紫金织锦的薄靴,面上用金丝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在紫色中闪烁着金光。来人没有说话,整间密室里,只听到靴子蹬蹬叩地的声音,和鬼面汗水滴在石砖上的微弱轻响。
感受着这份暴风骤雨前的宁静,鬼面内心的恐惧无穷无尽,仿佛瞬间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知道,没有秘密可以瞒过盟主,何况这本不是什么秘密,钦犯逃离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而他却没能把世子带回来。
“任务失败,鬼面请主上赐罚。”
鬼面一个头干干脆脆地磕在地上,柳飞扬却不答理,缓缓坐到兽皮铺的玉座上。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鬼面知道那是盟主在转动指间的扳指,只得垂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得笔直。
“鬼面,那些男童凑够了没有?”良久,柳飞扬忽问。
“主上,鬼面还未能凑够,不过,七七四十九名男童如今就只差一人。”鬼面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心中却是在抱怨:若不是你放走了江墨,那龙心蛊早已练成了。
座上的人一仰身,舒舒服服地靠上柔软暖和的兽皮,“哦,只差一人啊。啧啧,实在可惜,其余四十八颗心脏可是都已喂食了我那个饥渴的孩子了?”
“嗯,属下都是用滋补药材,将那些男童足足养够三个月,才敢破膛剜心,一刻不误地去喂食主上的……孩子。”
“只要再有一颗心,一颗心,我的功力便可提升一倍了。哈哈哈……”柳飞扬张狂地笑着,听得鬼面腿间一阵轻微的战栗,战栗过后,座上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柳飞扬玩味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轻轻转动着指间的扳指,忽问:“鬼面,你可愿意做那最后一个人啊?”
眶中溜溜转动的眼珠骤然一顿,鬼面不可思议地扬起了那张恐怖的脸,“不……不,主上,鬼面没有资格,那些药引可是男童之心啊,而鬼面已过弱冠之年。”
“叮”一声轻响,柳飞扬用指甲弹去扳指上的污点,又冲着扳指微微呵出一口气,嘴角勾了勾:“没关系,你不是尚存纯阳童子之身么?”
“不,我……主上饶命,饶命啊,鬼面这次任务失败,铸成大错,可是鬼面还想继续留在主上身边,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鬼面怕死,他是怕极了死,一听到死他就慌得六神无主,阴沉的眸子失去了昔日的狠决,他如今就是柳飞扬脚底的一只蚂蚁,生死由不得自己。
然而,柳飞扬话已出口,鬼面别无办法,于是毫不犹豫地从衣间掏出匕首,亲吻上自己丑陋的面颊,一刀下去,鲜血淋漓。这本是他最在乎的东西,如今也成了取悦主上的手段,他不知道这样做能否令主上高兴,就此放过他,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刀光闪闪,匕首上满是鲜血。
“砰”地一声,密室的门又开了,急匆匆进来一名女子,双手一扣,躬身道:“主上,武当清心道长求见盟主。”
“这死老头,又来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柳飞扬左手握着右腕,活动着指间的关节。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浮动,女子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匍匐在地的鬼面,血淋淋的匕首还持在他手中。对于这种场景,她已见怪不怪,只微微横了嘴角。
柳飞扬身子前倾,瞅着地上的人儿抖若筛糠,暗自好笑,他突发善心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金丹,抖手抛空而出。地上的人儿一惊,竟是没有接住,一颗药丸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幽暗的角落。鬼面立时爬过去,手忙脚乱地拾起金丹,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他转过身,膝行着回到原地,千恩万谢地在地上叩首,他万想不到自己任务失败,主上还能赐予解药。
柳飞扬靠回兽皮椅背,扬起一只手指:“你不用谢我,这枚解药是你刚刚挨的一刀换回来的。然而,你这次没能带世子回来,也同样罪无可恕。”
惊闻此言,鬼面腹中的金丹差点儿没吐出来,他双手撑地,再次叩首请罚,只听得一声冷冷地吩咐:“沁儿,去取天蚕蚀蛊过来。”
“天蚕蚀蛊!”鬼面眼珠一动,汗珠抖落了一地。那看似软小的天蚕,却专门喜欢啃噬人的骨髓。虽然没有尝试过,但有一次他亲眼见到一名犯了错的奴才,被那小小的虫子折磨得死去活来,那痛苦的样子不禁令他汗毛倒竖。他尚记得,那名奴才在地上打滚哭号的惨状,直至号坏了嗓子,脱力昏厥,甚至是在昏厥中还在不停地抽搐。他很害怕,却说不出口。
“这……”女子微一迟疑,单膝点地:“请主上开恩,轻饶鬼面这次。”沁儿在外是盟主的贴身侍婢,实则是主上的心腹杀手。她说的话,主上高兴的时候,偶会听上两句。
但这次似乎没那么幸运,柳飞扬板了面孔,叱道:“错就是错了,这个都不去承担,他就不配活着。”说罢,挥了挥手,示意沁儿去取蛊。
沁儿也不敢忤逆柳飞扬的意思,转身出去,过了片刻,密室的石门重新启开,沁儿手中多了个铜盆。金黄的盆口覆着一层薄薄的蓝光,沁儿稳稳端着,将铜盆放置在鬼面身前。
猛然间,鬼面漆黑的眸子中也跳出了荧光,淡淡的蓝色,泛着磷火的微弱光线,覆着严冰的幽幽寒意。再细细探向盆中,数千条细如针线般的小虫缩作一团,凝然不动,在铜盆中焕发着身体的光芒。
“不用我亲手动手吧。”冷冷的声音从玉座上传来,柳飞扬瞅着指间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转动。
“不用。”鬼面恭敬的回答,不和谐的颤抖音阶从嘴边溜了出来。
此时,鬼面里外三层的衣襟已经全部湿透,他知道接下来的境况将会比这糟上十倍。但是除了死,这是他唯一的活路。鬼面乍开双手,正准备伸手盆中之际,反被柳飞扬一声喝止,他手中顿住,主上的吩咐无论是要他死或者是要他生,他都反抗不得,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柳飞扬的嘴角扯出飘逸的弧度,轻描淡写地道:“还是不要用手,太快也太猛了,你意识不到错误就昏死过去了。”
“鬼面会尽力坚持,不让自己昏倒。”鬼面咬牙回道。
柳飞扬摇摇头:“这个当然,不过还是不好,不如……去靴吧。”
去靴?让这些虫子从脚心钻入,一寸寸地顺着腿骨向上啃噬骨髓?鬼面瞳孔惊得陡然一缩,心中作寒:果然狠绝,即使是一次完不成任务,过往那些出生入死的效忠也是一文不值,被人当做垃圾一样地丢弃。
“主上!”沁儿仍想替鬼面求情,却被柳飞扬冷冷地问:“你是不是也着急想试试这小虫的威力?”
沁儿吓得一抖,登时噤声侍立,看着鬼面去了靴袜,将一双白净的脚慢慢踏入铜盆。霎那间,那一团蓝光炸开,一条条细细的小虫嗅到了肉体的温暖,死而复活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鬼面的脚心。鬼面登时面上惨白,五官急急拢在了一起,直至扭曲得像个魔鬼。
钻心的痛痒如潮水般地袭来,鬼面坚持隐忍,双手死死的向后撑住地,指甲抠入地面,竟如将青石砖地生生抠出了十个指洞来,双脚伸在盆中却不敢稍动。
柳飞扬看着座下之人苦苦挣扎,显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来,手中的扳指被他摘了下来,从指环中窥看那丑陋狰狞的一张脸。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不禁啧啧舌,吩咐沁儿:“把面具替他扣上,怎么比这罗刹面具还要丑。”
沁儿解下鬼面腰间青面獠牙的面具,罩在那扭曲的五官之上,遮住了一张丑陋的脸,也遮住了面具之下来自心底的痛号,只透出呜呜隆隆的声音。
柳飞扬看得厌了,从椅子上挺起身来,直了直腰。他迈步下了玉座,准备带着沁儿离开密室,临走之际,忽然回头一瞥,终于发了善心,施舍下两个字:“够了!”
面具下的人,这才急急喘了口气,把脚从虫盆里缓缓拔出来。只可惜此时多数的冰蚕皆已钻入骨髓,盆中余下的仅是凤毛菱角。
沉重的石门轰然落下,鬼面沉沉地倾倒在地,他终于可以在石砖上滚动身体,以缓解那样的煎熬,终于不用再隐忍那痛不欲生的苦楚,可以大声地号叫出来。噬咬骨髓的痛,加上彻骨的凛冽之气,从骨缝深处钻出来,仿佛是全身的骨头被人拆散,然后放在砧板上反复捶打,直至天蚕吸饱喝足,因过分贪婪而死,那苦才渐渐逝去。
此时,鬼面精疲力竭地仰面躺在石板上,结束了这场与怪虫的殊死搏斗,静静地呼吸着密室中阴冷潮湿的空气。空气中有种淡淡的霉味,带着他虚浮的身体飘到很远很远。
他很孤独,一个亲人也无,遥远的天边,唯有他只身一人,而他却甘心走进黑暗,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