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一脸忧虑看着纳秀楼那边,听得楼梯口熟悉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见得齐粟娘走上楼来,顿时大喜。起身迎了上去,和比儿一起将她扶入席内。
满楼里响起奶奶们轻轻的议论声,齐粟娘对一脸惊讶的汪夫人微微一笑,看了看纳秀楼,轻声向莲香问道:“射完了没?谁得彩注儿?”
莲香握着她的手,勉强笑道:“方射完,苏……苏高三她三箭全中,爷们起哄让崔大人与她再决胜负。崔大人不与女流计较,故意射失了,让……府台……让头席里得了彩注儿。”
纳秀楼里哄笑声传来,“府台大人与苏姑娘双箭抢了彩注儿,定要把苏姑娘抬进府里去才应景儿……”
“汪老爷,这事儿你就让让罢……”
汪夫人看了去而复返的齐粟娘一眼,似是要说话,却又忍住,叹了口气,不再出声。齐粟娘看着苏高三被一个小丫头扶着慢慢走上了小飞桥,轻轻拍了拍莲香微微发抖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苏高三渐渐地走近了,齐粟娘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神采飞扬的脸上有一双散发着坚定与骄傲的眼晴,斜飞的水眉、艳红的双唇,带着丝丝倔强的神情,慢慢在栏口跪了下来,“给奶奶们请安。”
顾秀楼仍是一片寂静,无人上前放赏。齐粟娘感觉到所有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脸上,人人都在揣测她去而复返所藏的心机。“对丈夫的新宠应该以什么样的脸色来接受……”齐粟娘在内心自嘲着,“想来我是用不着学了……”
苏高三磕了一个头后,见得无人理睬,死死咬了唇,苍白着脸,直直跪在地上,不肯再磕。齐粟娘感觉到莲香的手猛地抓紧了些,身旁的汪夫人冷冷哼了一声,“不知死活……”似是要欠身站起,却被齐粟娘一把拉住。
“夫人,她可不是个安分的。不过是叫她多磕几个头,已是这般恃宠而骄,全不把你我放在眼内,”汪夫人脸上有掩不住的怒色,看着齐粟娘道:“你这会儿心软,将来你我两人之中,难免有一人要吃她的亏。”
齐粟娘笑道:“与汪老爷无关,总是我们爷的事儿,你放心,我们爷自会教导她的。”看着汪夫人,“夫人就当给我个面子,我总不叫她进汪府里便是。”
莲香大惊,“夫人……”齐粟娘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她只得静了下来。
汪夫人看了齐粟娘半晌,慢慢坐下,靠到了椅背上,“夫人莫要后悔才好……”
齐粟娘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听得栏杆口传来小小的哭泣声,“姑娘……”
齐粟娘转过脸去,看向苏高三身边那个正在哭泣的小丫头,小丫头当初的小圆脸已长成了瓜子脸,大眼睛已变成了狭长的凤眼,不仅是那副容貌,她脸上安静而又倔强的神态,与清河县那个挑着豆腐担子,拼命生存的寡妇何其相似……
那个小丫头一边抹泪,一边抬起头来,怔怔地与呆看着她的齐粟娘对视,眼睛中慢慢出现了困惑、猜疑、恍然种种神情,最后凝成了对齐粟娘的害怕与恐惧,眼泪越发多了起来,哭着低头去扯苏高三的衣裳,“姑娘,姑娘……”除了这两个字,却再吐不出别的话来……
齐粟娘慢慢摆了摆手,比儿迟疑了一瞬间,便转身取了一对内造珍珠镶银珠花,走到苏高三面前,递给了那个尤在哭泣的小丫头。齐粟娘轻轻笑着,左右看看,“奶奶们给她几份体面罢……”
莲香紧紧握着齐粟娘的手,不理蕊儿频频递眼色要她放赏,看着同知、通判、河道通判夫人们和汪夫人等八大盐商夫人纷纷遣人打赏,看着苏高三磕头谢赏,扶着丫头慢慢走回纳秀楼,看着府台大人在众人的起哄下替苏高三簪了花。莲香慢慢低下头,死咬着唇儿,一直到散了席,离了程家园林,坐上官船,回到连府。
“……姨奶奶……姨奶奶……”莲香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蕊儿又急又担心的脸,“爷让姨奶奶倒酒……”
莲香转过头去,看向面无表情的连震云,眼睛落在他伸过来的大银槿花杯上,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站起,“妾身失礼了,请爷恕罪。”
李四勤一边扒着碗里的新白米饭,一边笑道:“小嫂子想啥事儿了呢,打俺回府里,你就是这副呆样儿了,俺唤了你三四声,你都没有理俺。”
莲香红了脸,接过连震云手中的大银槿花杯,看着蕊儿筛了酒,双手奉给了连震云,取了牙箸给李四勤挟了一块白斩鸡,嗫嚅着道:“对不住,二爷,我……”
站在饭桌边的桂姐儿抢着道:“还不是因为府台夫人她——”
“桂姐儿!”莲香瞬间色变,狠狠将牙箸甩在桌上,放出一声重响,怒叱道:“你是什么身份?凭你也配议论府台夫人!”
满室的媳妇丫头俱都惊呆,桂姐儿涨红脸,还要说话,“奴婢……”莲香蓦然站起:“拉她下去!没我的话,不准她走出院门!”
桂姐儿一时吓呆,两个婆子连忙走了上来,将她扶住,门边的丫头慌忙揭了帘子,看着桂姐儿被架了出去。
屋子里静得怕人,李四勤张大着嘴,嘴里还有未咽下去的白斩鸡,呆呆地看着莲香。
“妾身失礼……”
连震云也不看莲香,挥手让她坐下,慢慢喝了口酒,抬头看向蕊儿,“出什么事儿了?”
蕊儿看了莲香一眼,犹豫一会,低头道:“回爷的话,奴婢……奴婢不知。”
连震云一愣,扫了蕊儿一眼,又看了一眼莲香,便也不出声,仍旧喝酒。他身后的连大河却悄悄退了出去。
连震云和李四勤用毕晚饭,进了莲香院里的书房,一边小酌一边说了些漕上的事务。
“大哥,俺想叫人去打听打听。看小嫂子那难受劲儿,她必是受了大气。”李四勤犹豫着道,“俺觉着是出了事。”说话间,连大河推门走入。
“大当家,小的打听了,好似也没出什么事儿,也和京城里无关。”
连震云慢慢饮着酒,没有说话。
连大河继续道:“府台夫人来得高兴,走得也高兴,府台大人散席后,被韦先生他们邀去五敌台十弓楼前,还和她说了会话。”又困惑道:“但是,方才盯着府衙的人报了上来,比儿连夜坐船回高邮了。”
李四勤想了半会,“她老家里出事了?”
连震云坐在书桌对面,喝了半口酒,“必是席上出的事,否则桂姐儿不会知道。”
连大河想了半会,“赌箭时夫人倒是下了一回楼,就在花圃边站了一会,马上就转身上楼了。”突然想起,“对了,夫人开席前还和苏高三楼里的一个仆妇说了话,小的去查了,那个仆妇居然就是清河县许寡妇。”
连震云和李四勤对视一眼,李四勤摇头道:“ 她一直在找许寡妇呢,找到了是好事儿,”看向连震云,“大哥,叫桂姐过来问问?”
连震云摇了摇头,“莲香管家事,既发了话,我不能叫桂姐儿,免得家里乱了套。”看向连大河,“去把半叶叫过来。”
更鼓敲响二更,小连提着灯笼,牵着马从五敌台回到府衙,扶着陈演下了马,一路回了院子,理儿、枝儿上前接住。
陈演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看向漆黑的内室,“奶奶已是睡了?比儿呢?”
枝儿低着头道:“奶奶今儿有些累,先睡了。比儿姐姐今儿遇上了失散多年的亲戚,奶奶让她去亲戚家住几日。”
陈演微微一愣,放下茶,一边走向内室,一边笑道:“原听她说没什么亲人了,没想到今儿还遇上了。”推门走入了内室,让理儿把手中的热水锡壶放下,从枝儿手中接过烛台,“你们去歇息吧。”
内室里静悄悄的,陈演将烛台放在圆桌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床上帐幔垂得低低,里面的人似是睡沉了。
陈演轻手轻脚倒水洗漱,宽了衣,吹了灯,悄悄儿揭了帐子,爬到了床上,摸黑去抱齐粟娘,却摸到她卷紧了的被子,哑然失笑,自个儿拉被子睡了。
府衙中间外的云板敲响了七下,陈演闭着眼打了个哈欠,向里翻了个身,一边去摸齐粟娘,一边含糊道:“粟娘,这还没入冬,你怎的就和我一人睡床被子了?”却摸了个空。
陈演迷糊了半会,听得门响,转头看得枝儿端水走了进来,半坐起身子,撩开帐子,疑惑道:“奶奶呢?”
“回爷的话,理儿姐姐熬了肉粥,奶奶在厨房给爷做藕粉丸子,好伴着一块儿吃呢。”枝儿将热水放在六脚脸盆架上,一边端起昨夜的残水,一边回道。
“她昨儿不是累了么,怎的一大早就去做这些。”陈演说着,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起身取过衣架上的尽是折痕的江青杭缎长袍,胡乱穿起。
枝儿倒水回来,连忙从衣箱里取出干净衣裳,“爷,奶奶说你昨儿喝了酒,那衣裳沾了……沾了些灰,让您换一身。”
陈演低头看看,长袍上落了点点酒渍,还有嫣红的脂粉印儿,顿时红了脸。他连忙脱下长袍卷成一团,左右看看,待要寻个地方藏起.枝儿捧着干净衣裳走了过来,正看着他。陈演尴尬一笑,只得将脏衣递了过去,接过藏蓝茧绸长袍抖开穿起。
陈演怔仲不安,一边出神一边用猪鬃、青盐刷了牙,香皂洗了手、脸,看着理儿将肉粥、藕粉丸子、双黄咸鸭蛋、酱菜端了进来。
陈演坐在桌前,看了看门外,小心问道:“奶奶呢?她怎的不来吃饭?”
理儿笑道:“爷,前几日爷不是说过中秋时吃月饼要换个新鲜花样么?连府里昨儿晚上送了些吃食,里头有一袋子胭脂米。奶奶想着把这胭脂米磨成粉,看能不能做月饼粉。”给陈演舀了粥,放在他面前,“奶奶让爷自个儿吃,吃完赶紧去前衙理事呢。”
陈演暗暗松了口气,听得外门梆声响了第二轮,一面急急吃粥,一面欢喜笑道:“你和她说,我那就是顺口一说,中秋还有四五日,不用着急,吃什么都好。”几口把六个藕粉大丸子全吞了下去,站起身来,枝儿服侍他换过官袍,他抓着官帽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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