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傲一脸委屈,眼角几要挤出泪,刚想破口大骂,却在侧目间对上扒在门外的小脑袋。二人不由得连连撤了几步,异口同声诧异道:“阿九——”
那小脑袋耷拉在门板上,一撇嘴:“又在玩亲亲吗?可是阿九好饿啊。能不能先上饭再继续?!”仰头见父亲下唇裂开口子,正渗着血色,蛾眉微蹙,“这一回好像不像是亲亲。”
司徒远忙回了半个身子,以手拭唇,脸色难看极了。
楼明傲做足了解释的模样,一挥手招来小东西,蹲下半个身子:“阿九,这不是亲亲,是暴力。”
司徒远微一皱眉,有必要说的这般严重吗?!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可就不好了。
“阿九啊。”索性自己出声,一手抚着她的额头,“爹爹告诉你,其实——”
“你教育还是我教育?!”楼明傲狠狠抬头一瞪。
“你。”司徒远忙噤声,回身去案板前切菜。
楼明傲一叹气:“阿九,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不可耻啊,不过是变态的亲亲罢了。”阿九认真点头道。
牙根渗出一丝冷气,楼明傲自觉起身,于案板前推了把司徒远,另一手抢下刀。惊得司徒远一抽气,忙以身子护着孩子:“你干什么?!”
“我切菜。”头疼简直要袭上,眼睫虚眯,“你去教育吧。我牙疼。”烫手的山芋还是扔给罪魁祸首,看他能自圆其说什么?!幸灾乐祸的邪恶表情不时漫过去一番。
司徒远倒也坦然,将阿九揽至身前,剑眉微挑,声音淡淡的,毫无胁迫压迫之意:“阿九告诉爹爹,你都看见什么了?!”
“阿九看见……”瞳仁一转,灵光猛现,扬道:“阿九什么也没看到。”
“乖。”满意一笑。
“十两。”小手亦随着伸出。
司徒远平静的掏银子放在小手心上:“那外公外婆问起来呢?!”
“阿九看见爹爹在切菜,娘亲在烧火。”小眼睛眨也不眨,另一手亦随着摆出,“再十两。”
“乖。”淡淡笑着,又掏了次银子。
两个袖子揣得沉沉的,小丫头屁颠屁颠扭出了后院。司徒远一拍袍角起身,不无得意道:“还是做父亲的有威严。”这话自然是说给某人听得。
“威严个鬼。”楼明傲走上来,冷目扫下几眼,“你平日里就是这般降服这丫头的,亏你还说教育。”
司徒远拍了拍手,不置可否的笑笑:“没办法,这孩子像你。倒也好教。”
冷汗淋漓,她倒是好教中挑出来的。二人转身间,忽听院外童稚之音此起彼伏——“外公外婆舅舅舅娘,阿九有天大的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每人先付十两银子——”
“阿九看见娘亲在咬爹爹——”
屋内二人身姿霎时僵立,楼明傲持刀的手在颤,司徒远以手握拳落于唇边:“咳咳,这孩子…倒是像谁呢?!”
……
正膳间,本是一家老小围在桌前用食。无奈总有那么几缕有意无意的目光落到司徒远身上,尤其是唇瓣。一顿饭吃得楼明傲倒也极不爽,明明摆在眼前的尽是色香俱佳的肴品,只可惜憋着内伤进膳食不知味。
一先撂筷箸的是夏相,年纪大了,总要控制些食量才是养生。由着热巾拭唇,淡淡扫了眼众人:“今日的饭菜,不错。初儿你手艺倒也精进了,不愧为出嫁多年。”
楼明傲头垂得更低,余光瞥着司徒远,正咬牙切齿着:“其实——”
“楼儿的手艺从来就很好。”司徒远剑眉轻扬,声比人淡。
某人暗想一口一个楼儿倒是酸不酸,无奈脸上仍要挂着波澜不惊死也撑不破的笑意。
“贤婿,你和初儿什么时候准备着再添一丁啊?!”夏相满目爱抚,凝向小案桌前扒饭的阿九,“阿九可是跟我说,她想晋升做姐姐呢。”
一口汤呛在喉中,正是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抽过桌边的热巾背过身子声声咳着。楼明傲自觉从未这般丢人过,当着一家人面被问及这个问题,实不像平日老父的慎重稳妥行径。难道说…人老了,却也顽劣几分?!只这般打趣自己,实在过了些,焉知他脑子里搅着什么浆糊。
阿九正一手举起大碗,小脑袋躲在碗后面,歪头对着一旁小允扬眉笑了番,神色大为诡异。小允不动生色,放下碗筷,以巾帕淡淡拭唇,热巾相掩下唇角微牵,不出声但也做足了口型——“你牛。”
然,司徒远毕竟自大风大浪里历练出来的,宠辱不惊,遇事沉稳,兹等憋着坏水的问训倒也没让他掉下几份面子,目光扫了眼长咳不歇的某人,平静道:“岳父大人,此事已在我等计划之中了。”
“咳咳咳——”某人咳得更烈,暗自狠瞪了眼说话不腰疼的那位。
司徒远亦觉身后冷光袭来,一个转折淡然接上:“只是…小婿大病初愈,如今楼儿身子又欠佳。”
是啊,某人直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了,倒真是欠佳。
夏相也理解,长须一捋,轻点了头道:“嗯,这倒也是。不过总归是年轻人嘛…还是抓紧些,我们这一把老身子骨了,候不住太久。一年为限,前半年先等着喝明桓家的满月酒,后半年总要等到你们的信儿了吧。”
司徒远只作微微一笑:“是。”
夜烛正好,青梅淡酒,饭后一家人正围坐在暖炉前话着家常,只阿九蹿来蹿去,毫无困怠之意。楼明傲抬头望了眼天色,想着辞别,拉起小允,牵上墨墨,正欲寻个理由退下。
司徒远见状一同起了身,压下声音:“这就回去?!我让轿子先送你们。”
“不必。”但想起这半天的憋火,心下久不畅快,声音冷下几分,“东西各不同道。我领孩子自己走。”
正一旁抱孙于膝头的夏相冷眸微转,轻放了茶盏,突兀言道:“怎么?!你们二人还分地而居不成?!成何体统?!”
二人身影霎时僵住,楼明傲哀不成泣,连连瞥嘴皱眉。堂屋内顿时寂静下来,连最喜由人出丑看好戏的上桓辅都偏了头钻研起根雕的九佗屏扇来。夏相见无人吱声,垂眸附上阿九的眸子:“阿九?!你告诉外公,你爹爹住哪?!娘亲又住何处?!”
楼明傲一撑额眉,顿生撞南墙之心,实恨自己六年之前怎么一心软生下这么个拖油瓶子。散布谣言,四处骗钱,外加揭老娘短,可怜这女娃好得没学去,歪招怪性却是学得样样不差。
阿九靠在夏相怀中,手中正把玩着他套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眼也不眨即道:“娘亲住尚书府啊。阿九和爹爹还有大哥住——”
“住哪里?!”眼眉虽一挑,但眸中冷色顿显。
“其实也很想住尚书府啊,只住不下。”
“那是住哪里?!”
阿九鼓着腮帮子,明眸空眨:“一天住园子,一天住尚书府。”好吧,这样…最保险。
众人皆喘出好大一口气,楼明傲甩甩汗湿的手,复在裙子上蹭了蹭。忽听老爷子淡淡的声音飘来——“夏府就园子大﹑人少,今儿都住下吧,一个也不准溜。”……
一路由九尺回廊徐徐归屋间,阿九正一手牵着一个,左望望娘亲,右探看爹爹,笑若灿华:“娘亲,爹爹,阿九乖不?!”心中得意极了,若非自己在外公面前力挽狂澜,鬼也不知道这两位今夜的下场如何。
“嗯。乖。”司徒远微点头。
楼明傲微扯唇角,无精打采道:“真乖。”
阿九猛蹿出两步,甩开两个人的腕子,朝着二人左右两个爪子皆伸了过去:“一人十两。”
……
未及寝时。司徒远即把初园绕了个遍。
这也算是她的闺房了,只待嫁闺中时,等得那位良人却不是自己。
从前那摊子旧事他也不愿再多想,想多了只是头疼。明明清楚的,他爱的这个女人,心中绝无可能仅装下一个男人。然,能牵她的手行以一生的人,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楼明傲在侧屋哄了一番纠缠不休的阿九方才磨磨蹭蹭踢着步子回屋,推门间正见司徒远对着她案台上几把团扇出神,探头望过去,神情亦随着复杂起来。团扇上题着几行诗,笔体清隽风华。气氛瞬时凝下几分。司徒远微一侧身,扬起一把扇子淡淡问出声:“你从前竟是书以唐楷欧体?!”他习惯了她颠张醉素的狂草行书之风,万料不及她亦有规正方圆婉润严谨的性情。
楼明傲再不看那团扇,眼眉一扬:“怎么?!看着熟悉?!”
司徒远淡下眸眼,指端掠过那险峻笔力,不由得出音叹了一声:“是熟悉。”
轻淡笑过,自他手中抽出扇柄,漫不经心的扔在一处:“喜欢?!喜欢就送你了,反正也不是我的。”言罢转回到茶几前倒了杯冷茶握在掌中,再不出声。
司徒远不明何意,几步走上,面色极淡:“从前倒也认识个书欧体的。”
“怕是个女人吧。”话无讽意,她只是想到即言,绝无他意,毕竟…女子习下一笔欧楷,却也是极少的。那个女人,至少不一般。
他眼中微灼,夹杂了莫名的情绪:“为何这样说?!”
“莫非我猜错了?!”渐渐抬目,目光一斜,匿着薄色,“你阅人无数,竟未有一两个女人书这种笔体?!”
他闻言,眸中凝色不散,但也未语。
“至少有那么一位吧。”她一而再的挑战他的底线。众人心底都有那么些需要掩下的私念,只她的掩藏至今皆是大白于天下,她便掀着别人的痛处寻个平衡。
眼前的人逆光背向自己,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倾身低低唤了一声:“楼明傲”。
他也不喜欢他们之中横贯了太多女人,更不喜欢从她的口中听到那几个字。如果可以,他更不要她插足那些旧事纠葛。
“不是这三个字。”她不喜欢他居高临下波粼若水的目光,微一蹙眉,“她名——江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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