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披着披风,手里悟着暖炉,但是明月却觉得身上发冷,其他的几个嫔妃也多是有些哆嗦。冰含看了一眼天色:“快下雪了。”
明月的眼睛看了看天,冬日里的太阳落的早,现在快黑了。明月觉得心里一片茫然,揣在袖子里的药包沉甸甸的,坠的她的心情也跟着向下沉,本来想借着给韦微微奉茶的时候,装让她烫了,可是后来皇后似乎改了主意,去了这礼,也不知道皇后做着什么打算。
可是皇上与朱祐樘一直还没有来,几个嫔妃说是踏雪看梅,其实早就冻的够呛。
说着话,拐过回廊的时候,明月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正从一个侧殿里出来将,就又一猫,就这么一闪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了。明月心里有事,看了一眼也没在意,闷闷的垂下头来,把手绢扯的皱成一团。走出去老远,明月忽然探出头去,朝后看。
“怎么了?”
已经看不到什么了,明月缩回来,摇摇头说:“刚才,好象看到认识的人了。”
冰含关切的问:“是你家人么?”
“不是……”
也许是看错了,不过,刚才那个侧影清秀淡雅,仿佛画上仕女一般……明月觉得,那人好象是苏迎雪。
想起这事来,明月心里有些不踏实。
正在这时候,骤然亮起一声雷,明月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串闷声雷滚过,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冬天里下雪下雨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却少有见打雷的,正迟疑的时候,豆大的冰点打了下来,啪啪的响声起先还稀疏,逐渐密集起来,最后连成了一片。
已经有人撑着伞迎上来为几个嫔妃挡风雪,簇拥着向里走。冰点下的紧,虽然几步路就到了回廊下,裙脚和鞋袜已经都湿透了。
明月脚下没留神,险些绊倒,旁边一人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明月低声道谢,冰含轻声说:“淑女,多当心些。”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抿了下唇,快步和明月一同往里走了。
豆大的冰点断断续续的下了起来,皇后赶紧按排大家将就近了一个偏殿避风雪,当然,因为偏殿本来就小,所以就分开了几个房间按品级按置。
明月总算不用对着万贵妃和韦微微的不怀好意了,只是她的脸色,也跟着天气一样都提不起精神来,病恹恹的,冰含以为她是冻着了,讨了姜茶来给她喝,也不见起色。
这样的明月站在皇后面前的时候,虽然强打精神,可是看起来还是比平时显的黯淡沉默了许多。
王皇后按置好了一切,特意过来寻明月说话,她端坐在那儿,把这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明月的气色时,眉头皱了下:“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明月倒没有什么想隐瞒皇后的意思——有的话不该说,有的话却应该说。尤其在这种领导主动问起来的时候,就算不能挣好印象也不能让她误会不是么?
果然,皇后听了明月迟疑的事,还有本来做的准备,结果没用上,这一套一换的又惊又冷,果然没有责怪她,安慰了几句。
明月注意到皇后桌上有个打开的大盒子,里面放着数枝新造的绢纱宫花,有蕊梅,杜鹃,玉兰这样淡雅的,还有海棠和牡丹这样华丽精致,并排放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皇后一笑,把盒子拿了起来,对着明月身侧的几个宫婢说道:“你们平时伺候淑女也辛劳,我看着今天着装都素了些,都来挑一枝添妆吧。”
冰含在这里算是大宫女,隐隐有头领的架式,先说:“淑女平时送的,赏的就不少了,这些花都是上好的,只是我们都是宫婢,看着淑女自己也少装扮,那里敢越了,还是留给淑女添妆吧。”
“我是戴不着这些了,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一片恩泽,来,一人挑一枝吧,也都打扮的鲜亮些,虽然清宁殿不比别的地方,可大家一个个的也不能都整天邋里邋遢,让人看着灰头土脸的吧?”明月也跟着说了一句。
众人屈膝道了谢,冰含先上去,她挑了一枝芪黄蕊梅。
皇后问:“挑这个,是因为暗合你的名字?”
冰含点头应是说道:“梅语冰片虽然为无色透明或白色半透明的片状松脆结晶,但气清香,味辛,凉,可以为人醒神添香。”
一直因为让冰含压着,从来说不出头来的如意,也出来了挑了一朵木芙蓉,皇后也问了句:“是喜欢芙蓉花?”
如意不冷不热的说:“芙蓉无香,却可入药,可染织,用途极多。”
皇后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的是。”其他人也都过去挑过。明月都只是淡淡的看着,直到有一个小宫女挑的是一朵金边牡丹,是满盒子里头最鲜艳富丽的一朵,明月才着意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宫婢,看着她一脸垂头的样子,说不出来的胆怯与老实,心里突然范了一阵恶心,但却没有说破。
皇后又坐了一会子,只是打量着明月身边的宫婢,然后突然有个内官进来报了一句:“皇上来了。”
皇后这才站起身来说道:“我也要过去向皇上请安,你们也跟着一起来吧。”
外头冰点还很大,明月与皇后虽然走的是回廊,但到了的时候,还是难免让飘进的冰点湿了鞋,脚下湿湿凉凉感觉极不舒服。
明月好长段时间没见着皇上了,走进殿里的时候,里面的空气显的静默而肃穆,明月是王子的淑女,不是皇上的嫔妃,无召不能自请入内,只能等在内廊下,冰含的神情象是在为什么事心烦意乱,明月看她一眼,心里暗暗奇怪,没见过冰含这样心神不定过,她一向还算沉稳。
半晌才见有从殿内出来,朝她们轻声说:“皇上召见。”
几个人迅速互相替明月整理一下衣襟裙裾,没什么不整齐不端正的地方,才一个接一个站成一列,缓步进殿。
皇上坐在殿中,旁边还有一位美人做陪,明月偷眼看了一眼,是韦微微,只是这么片刻功夫,韦微微居然连披风都脱了,只露出了贴身的纱裙,显的身姿妙曼,也当真是为难她,这么大冬天的,她也不怕冻。
皇后还是原来的装束,正经的宫装,包的严严的,静静的陪坐在一旁。
明月没敢多看,领着冰含她们一起齐齐拜倒,向皇上问安。皇上听起来声音清和,心情似乎不错:“都起来吧。”
明月按着裙子,站起身后就合手垂头,眼睛盯着脚尖。
皇上是极讲究规矩的人,明月虽然少见皇上,也知道这个人不是那么好掂量的。虽然都是细节,但是有许多事情,恰恰细节就是最重要的。在后宫生活,也没什么大事要事,大家天天磨矶在一起,可不就得讲究细节么?
“抬起头来。”
明月慢慢抬头,不过抬头可不等于抬眼。
“嗯,还是你会调理人,水葱儿似的,难怪祐樘这么喜欢。”皇上的声音带着几分调笑。
皇后声音里带着笑意回话:“皇上谬赞了。”
皇上一转眼,看见如意,点了点头:“如意原来是母后殿里的吧,现在母后疼祐樘,赏下去了,当差还尽心吧?”
“如意姑娘很是谨慎,十分尽心。”明月赶紧轻声的应了,原来如意是太后殿里的,她也知道,只是不知道,原来这么一个小丫头能招皇上的注意,那当真得好好记下,估计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些日子,她算是小瞧了如意了。
“那就好。”
皇后捧起攒盒,皇上拈了一粒桃仁:“还有谁是太后赏过去的?我可认不全。”
皇后回头示意,之前那个挑了牡丹的宫婢朝前迈了半步,屈膝行礼:“回皇上的话,奴婢是和如意一起到清宁殿去当差的。”
走到近前,皇上看了看,终是点了点头,然后打发了下去,明月心里忐忑,不知道皇后突然和皇上较之起这些干嘛,只能小心的打量着这殿里的人与事。
正在这时候,已经听皇上出声说道:“明月留下来,其他人都下去吧。”
皇上皇后独留了明月在身侧伺候,等到大家都退下以后,皇上笑容慈祥,从头至脚仔细打量她,招了招手:“来,近前来。”
明月朝前走了几步,离皇上还有三步远时停下,跪倒不言。
“再过来些。我上了年纪,眼力可不怎么好了,离的远,看不清。”
明月有些摸不起,只能小心的提步上前,走到近处,皇后拉着她的手递给了皇上,然后笑着说道:“皇上,你瞧瞧这脸惊的。”
皇上继续慈笑,但是明月可不敢张扬的陪笑,不说别的,就是看着站在她对面的那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宫女,却是一派平静,那张脸上别说表情了,就是眼睛,半天也没有眨一下。
明月定了定神,只敢这般应道:“奴婢慌恐。”
“慌恐什么,重要的是百子多福,好好照料祐樘。”皇上说的无比慈爱,然后明月还以为是昨天夜里的事,让皇上与皇后知道了,只能羞的一脸不堪,结果皇上继续说的话,让她惊的脸色发白。
“听皇后说,你才报了有喜,这可是朕的第一个孙儿,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那两个人是母后身边遣过去的,虽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但是忠心你还是可以放心使唤的。”
明月只能看了一眼皇后,见她一脸平静的笑意,这才明白为什么皇后临时改变主意。
皇上一直子息坚少,何况现在不只是儿子,还是孙子,果然是个好招数,只是冒险了些,可是她必是说自己告诉他们怀上了,便是真让人拆穿了,也只有自己的事。
王皇后,这个女人,能坚立不倒在内宫,果然有自己的路数。
想到这里,明月怯怯的说道:“这事奴婢心里还很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听说有小月孩子比较小气,不能四个张扬之说,所以不敢……”
“对对,这话,你们谁也不能张扬出去,听明白了嘛。”皇上立时笑着应了,这话说的时候,狠狠的瞅了一眼一侧的韦微微。
明月心里一惊,立时发现,王皇后这招当真是算无遗策,这一下,要是回头这孩子出现了,韦微微也是洗不清了,好狠的计划,一招把大家都算了进去,还将她自己摘的如此干净。
“还不给明月道喜。”皇上说到这里,笑的格外开怀,人生如此,有子,有媳,有孙,当然是一大乐事。
韦微微立时也笑道:“给淑女道喜了。”
她位尊,明月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急忙说:“韦嫔娘娘别折煞我,我哪儿当的起。”
“当的起。”韦微微笑着说。
“不要不好意思。”皇上显然误会了她的沉默:“你这孩子,我看了很久,觉得你又细心,又稳当,又懂事,虽然说出生差了点,但祐樘本来也就出民间,也难怪你与他投缘些,现在有了身子。这是好事儿,不要惶恐害怕。难得你又投了祐樘的缘,原来按我和太后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名份的。是祐樘左右肯求朕,非要报给内府,也好在内府记了档,你就是七品的淑女,要不朕这孙子可就委屈了,如果你能给朕生个孙子,朕便晋一晋你的位份,做从嫔吧。”
听了皇上的话,韦微微立时没好气的说道:“恭喜淑女了,你这可是一步登天啊。”
明月肚里呐喊:我不想登行不行?这孩子都没影没边的事,怎么一步登天?
皇后这才拉着她的手,带着木木的跟着退了下来。
皇后这样对她,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明月觉得自己脑子里全是浆糊,肚子里全是棉花,舌根底下全是黄连,苦的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声,从今天开始,她得装怀孕,还要小心不让太医发现,还要准备着坑上万贵妃。
可是这个宫里面的人,没有哭的自由。别说是她,就算是皇后她敢无故落一滴泪试试?
皇后又拉又哄又劝又捧,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只是要掩饰她这一次没有与明月商量的事。
明月虽然一直没吭声,但皇后显然非常满意,老实好,老实代表着,不会去挑战皇后在太平殿的权威,不会触碰她的利益和体面。
等明月出了屋子,惊讶的发现,这件事虽然刚刚发生,但似乎,已经不是一件秘密的事情。
起码这偏殿虽然就是个避雪的地方,但这里人多啊,宫里的女嫔基本全在了,所以上上下下,对于明月被带到去见了皇上,做什么,都有了自己的揣测,这揣测还与事实已经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接近。
有的人甚至直接得出了结论,然后已经有人偷偷过来准备要向明月道喜了,
当然这些明月都是不知道的。
她走出回廊,便听到朱祐樘的声音:“明月。”她有点意外的回过头,朱祐樘站在廊下。雪雨将庭院的颜色染的深暗朦胧,看上去象是一张绘在旧纸上的画。
朱祐樘走过来,端详了明月片刻:“刚才是不是受气了?”
明月觉得喉咙口微微的发堵,被朱祐樘这样一问,刚才压抑的委屈现在好象都泛上来了。
“有些事,母后也是无奈的……”朱祐樘只说了半句,轻声说:“别想了,自己得看开些,好好注意些。”
明月心里虽然知道,可是这样让人卖了,而且卖她的人还是王皇后,她过去的亲人,以前她一心一意那样的为她打算,可是原来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卖出去冒险的奴婢,越想忍着,越觉得眼眶酸热。
朱祐樘牵着她的手,和她没走往常的绕过庭院的回廊,而是从后头走。
“殿下。”明月唤了一声。
朱祐樘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握的更紧了,他的手掌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带着一点柔白的光润,那么用力的握紧明月,那一刻,明月才发现,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这样强烈的感觉到,朱祐樘是一个男子,而她,是个女人。两个人在一起,是如此的可以依靠。
“你别郁闷了,我陪着你说说话。”庭院里的冰点滴打在桅上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听着让人觉得心里慢慢的就沉静下来了。
“明月,你信命吗?”
信不信?按说,这种东西不该信,可是明月又觉得,自己现在坐在这里,说来说去,大概也逃不过一个命字,如果真没有命,她又如何会复生,如果真有,那为什么坏人到现在还没有报应?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也许,信了好。这样,有什么不顺遂的,都可以推说那是命里注定。”
朱祐樘听到明月的话,唇边泛起笑意:“你说的对。我有时候也不信……不过现在,我突然觉得,该信的还是得信一下。”
说到这里,朱祐樘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都是身在宫中,万事命中注定不由己,全是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