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浦颓然垂下胳膊,有气无力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眼前人放下轿帘,那张魂牵梦萦、如此相似的脸立刻从林云浦眼前消失,唯听见另一顶轿中柔媚的声音:“琴儿,我们走吧。”
“等等,”林云浦沙哑着嗓子道,“姑娘,对不起,姑娘,我想问一句,你是否认识凌茗?”
轿中许久不曾答话。
周围静悄悄的,林云浦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又是许久,另一顶轿中的女子走出来,笑道:“怎么站在大街上也有这么多可说的,人都瞧着热闹呢。这位老爷,对不住,我们还有事,得先告辞了。”
“等等,”林云浦忍不住往轿前一拦,“我只想问问,这位姑娘认不认得凌茗。”
女子笑道:“看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大街上这么拦着两个女人不放,岂不有失体面?”
“对不住,这是我极重要的一个故人,我必须问。”
帘内人忽然挑起帘子:“我没听过凌茗这个名字。”
失望自脚心直透背心。林云浦强打精神又问:“敢问姑娘贵姓?”
“闺名不便外传,见谅。”说完放下帘子,“姐姐,我们走吧。”
女子笑道:“你听见了吧?女孩儿家的姓名哪能随便说给陌生人?好了,我们要走了,麻烦让让。”
林福大着胆子上前搀住林云浦,强拉在一边,林云浦眼睁睁看着两顶轿子再次走远,伤感、愤怒、悔恨,若干种情绪纠缠着,恨不能倾尽所有,换回几十年前相聚的时光。
黄杏娘吃了中饭正在挑绣,丫头迎儿过来说叶家二公子来了,和两位小姐在花园里闲走。黄杏娘一腔心事又被挑起来,闷闷的住了针,紧锁双眉。
两个女儿,一个亲生,一个是好姐姐唯一的血脉,这个嫁字,究竟许给哪个?端卿虽好,却只有一个,方卿也不是不好,可是他那小孩脾气,若茗跟了他,难道倒要替他操心?可是若给了端卿,岂不是委屈了忆茗?或者再给若茗寻个好人家?可是谁家孩子比端卿好!何况,若茗是庶出,攀起亲来要吃亏的,这点不比忆茗。
正在委决不下,忽然见林云浦失魂落魄走进来,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迎着,又道:“老爷吃了饭没有?”
林云浦不答话,只是痴痴走着,黄杏娘挪过椅子,他便闷头坐下,两眼直直的瞧着前头空无一物的粉墙。
黄杏娘不知怎么回事,顿时慌了,又不敢喊,怕惊了别的姊妹闹起来更不好,只得低声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一边死命摇他的胳膊,又急的掐人中。
折腾了半刻钟功夫,黄杏娘急出了一头汗,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慌了手脚,乱嚷着中了邪,要去烧纸祷告。黄杏娘急火上来,怒道:“满嘴里胡说什么,哪有好端端在家烧纸的!还不快给老爷端参汤来!”
小燕慌里慌张要跑出去,黄杏娘又叫住她:“慢着,别什么事都带在脸上,定定神再出去,别说老爷有事,人问起时说是我要的。”
小燕出去没多会,抖着手端来了参汤,黄杏娘咬牙给林云浦灌下去,半天才见他一行热泪滚出来,整个人还了魂一样,长叹一声倒在榻上,摆手道:“你们都出去。”
丫头婆子糊里糊涂出去,黄杏娘跟到门外,板着脸道:“今天的事不许乱说,听见没有?要让我听见有人乱嚼舌头,立刻打三十板子撵出去!”
这些下人几时见过她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黄杏娘一向和气,下人虽然敬她,却不怕她,今天这么几出,都有些怕起来,想不到这么和气的人也有这么厉害的一面,战战兢兢点点头,赶紧退了下去。
黄杏娘自己也定了定神,这才进门,不敢坐榻上,挪来一把小椅子放在榻前,又泡上一杯普洱端到跟前,轻轻替林云浦摇扇子。
林云浦闭着眼睛躺了好久,伸出手接过茶杯,一口吸干,又是一声长叹,道:“杏娘,你年轻时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
黄杏娘蓦地红了脸,轻声道:“老爷说什么话呢。”
“唉,你不肯说,那也罢了。杏娘,今天我去见了叶水心,他答应了这门亲事。”
“什么亲事?”
“若茗跟端卿的亲事。”
黄杏娘吓了一跳:“你说若茗跟端卿?那忆茗怎么办?”
“再找个人家吧。”林云浦坐起来,神色如常,“没听说林家的女儿嫁不出去的。”
“可是谁家比得上叶家好呢?”黄杏娘心里突突直跳,若茗跟端卿,再好不过,可是忆茗,杨月娥唯一的骨肉,难道要委屈她?
“叶家再好,端卿只有一个。你不觉得端卿那孩子本来就跟若茗更加要好吗?”
黄杏娘点点头:“是要亲近一些。只是大姐只有忆茗一个女儿,她又大着两岁,是不是该先定下她的亲事?”
“再说吧,反正若茗的事也只是商议,真正下聘什么的,还要往后放放,等忆茗找到合适人家再说吧。我不忍心亏了若茗,几个孩子中间就她跟端卿出色,不能这么埋没了。”
黄杏娘惴惴许久,忍不住又道:“那老爷以后多留心,想着替忆茗找个好人家。”
“这我知道。”林云浦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道,“杏娘,今天的事不要人让任何人知道。”
“若茗的亲事?”
“不,我是说我。”林云浦看住她,“我也有不快活的时候,也只能在你跟前如此,我不希望别人知道。”
黄杏娘点头道:“老爷放心,下人我已经叮嘱过了。”
“好。杏娘,还有一事,我想了很久。月娥去后,我一直没有续弦……”
黄杏娘心内咚咚直跳,他要续弦?原来不是娶妾,是要再迎进门一个妻子?
“杏娘,既然若茗要嫁叶家,我不能委屈她,叶水心虽然不计较门阀,但我家本就差他家一截,若茗又是庶出,若作了叶家长媳,只怕下人不服她管。所以,我想将你扶正。”
黄杏娘眼前一花,身子晃了晃。多少年了,她一颗心扑在这个男人身上,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为他持家,为他生儿育女,他却从来吝于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因为要给女儿名分,他才肯给自己一个名分。
两行泪滚落下来。林云浦看见了,只道是她欢喜,摇摇手道:“哭什么,你也熬了这么多年。过两天我就说给家里人知道,按着迎娶正房的规矩把事情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