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茗与李良柯话别时仍是一脸笑意:“李先生,最近活多,您太辛苦了,看看人都瘦了,改天我和爹爹摆了酒席请你。”
李良柯赶紧笑着回答:“不敢,都是分内的事。”
若茗笑了笑:“请画师的事您也帮着想点,若他来了还要您带着学出来。林家书坊事多人少,全要仰仗先生了。”
“不敢不敢。”李良柯谦逊不迭。
若茗出得门来,见时间尚早,因此带着两个豆丁、绣元丫头往叶家去,盘算着请冯梦龙来看一看,孰料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冯梦龙。
若茗心说凑巧,迎上去道:“冯先生,真是巧,只要去找你,便在这里碰见了。”
冯梦龙呵呵一笑:“非也,不是巧,我正准备去你家。”
“去书坊?
“去不去书坊无所谓,《占花魁》那篇我想出一个结构,这才着急向你请教。”
若茗听见豆丁小声在笑,不禁也面色微红。冯梦龙三十出头的男人,又是有名的才子,居然为了一篇小说这么急匆匆走来找自己,看来对自己的看法十分在意。她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低声道:“多承先生青目,小女子年轻浅薄,哪里当的起请教二字。”
“哎,林姑娘不必过谦,冯某并不是拘泥俗世礼法的人,才学识见这事与年龄并没有关系,甘罗十二岁就能治国,冯某活了三十多岁还是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冯梦龙笑呵呵的,“昨日听你一席话,冯某豁然开朗,夜里又改了一稿,今日看了又看,忍不住找姑娘商量,想听听姑娘的意见。”
豆丁又躲在身后咯咯笑了一声,若茗还隐约听见她跟绣元说:“看呀,小姐成大才子了,还有人当街求教。”
这死丫头,若茗心说,还是这么没大没小拿人家取笑,回去好好教训她。装作掩袖而笑偷偷瞪了豆丁一眼,豆丁吐吐舌头,总算闭了嘴。
若茗稳了稳心神,微笑道:“先生,此处不方便说话,前面不远就是我家书坊,不如我带您一边看书坊,一边说书稿的事,先生觉得呢?”
“甚好,都听姑娘的。”冯梦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我的意思,秦重就当真做一回卖油郎,花魁娘子偶然游园结识秦重,敬重他为人老成实在,后来又有几次接触,渐渐动了真心……”
说话时已经到了书坊,若茗微微弯腰做一个“请”的动作,冯梦龙总未注意,一头说着便跨进门,扑面闻到极浓的油墨味,皱皱鼻子道:“原来书坊里气味这么大,难为你年轻女儿家倒受的住。”
若茗微觉惊异,她最初来时经常被熏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来多了才渐渐习惯,林云浦也总说书坊就是这样,要她忍忍就好,难为他一个刚认识的外人,反而第一时间想到她是否受的住。
她有些感动,轻声答道:“不妨事,习惯了就好。”
“总是要当心。这气息我一个大男人还觉得不适应,何况是你。依我看不如这样,在书坊四周放一些松柏、艾蒿之类的,气味虽霸道,却是正经香气,既能盖住这种刺鼻气味,也有益身体,不然你天天这么熏着,怎生受的了?”
若茗心头的暖意越来越深,他想的真周到。父亲平时虽好,可是一说到家业生意,总要求自己干练、敏锐,时常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若是有这么一个细心人在身边……
她觉得心跳的有些异样,不敢再往下想,低头道:“我回去命人弄些子来。先生要是不习惯,不如下次再来?”
“哪里话,我只是担心你。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想起来了,秦重亲手为花魁娘子制花笺,在她生病时焚香祷告,花魁娘子感激爱敬,禀明鸨母,要嫁秦重。”
若茗此时一颗心却不在故事上,只是飘飘悠悠在云里浮着,待看见雕版部的大门,这才回过神,赶紧介绍说:“先生,这是雕版部,可要进去看看?”
冯梦龙抬眼看了一会儿,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坊间的事我也不懂,不如这样,此处应该有以往出的书吧?捡几本我看看,也好琢磨下《喻世明言》要用什么法子刻印。”
“好。”若茗想了想,带他去了茶室,吩咐两个工人搬来以往刊行的绣像小说和八股时文,以及套色印刷的上好画册,全放在冯梦龙案前,自己净了手亲自斟一杯茶,双手奉于他。
冯梦龙早翻开一本绣像小说看了起来,只伸出一只手接了茶盏,若茗见他如此随意,竟像是对待极熟悉的人一般,心里不觉又突突跳了几下,自觉不好意思,赶紧也拿起一本画册,强令自己安心翻看。
可知竟然一些也看不进去。偷眼瞧他时,聚精会神,一目十行,早翻过大半本书来。
两个丫头闲着无事,当着客人又不好坐下,于是躲在描漆书架后互相递眼色,一个朝若茗转转眼睛,无声道:“小姐脸红扑扑的。”
另一个翘翘嘴角:“好无趣,两个人对头看书,早知道不跟不出来了。”
若茗虽翻了几页,却是心猿意马,难以定神。冯梦龙的出现,像一束从未见过的斑斓光辉,硬生生将从前如拾翠街一般平坦、毫无悬念的生活照出几条岔道,恰便似一支荷梗上开出几朵颜色各异的荷花,绚烂却令人不安。
若茗记得从小时父亲就带她到各种生意场合,来往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色生意人,都是父亲那般年纪,甚至更老些。从小她就知道生意场上容不得犹豫,学习如何识破奸商的花招,学习如何善待工人又钳制着不令他们生事。
不出门时会在家里回忆出门时所见所闻,有时黄杏娘会带着心疼、忧虑的表情教她梳妆打扮。若茗喜欢螺子黛亮滑的墨色,喜欢浅绯、深红的各色胭脂,喜欢鹅黄、嫩碧的各色春装,然而出门时这些都是不适合的,她唯有不施粉黛,穿着样式简单的衣服,跟在父亲身后默默聆听。
或许,父亲早已习惯了将自己当成共事之人,当成家业的打理者,而忽略了一个年轻女孩心内最柔软的那部分。
端卿呢?方卿呢?她缥缈的思绪自然而然便绕到了他两个身上。多年的相处,这两人早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这林家书坊,熟悉到不用刻意想便跳出来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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