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菲从来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她对邓家和邓九没有任何感情,做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龚远和。她可以对邓九关怀备至,可以同情邓九,但既然邓九不需要,她自然没有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必要。
于是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的老样子,她只管衣食住行,邓九要出门,来问马车,她就给派车;邓九要寻龚远和打听消息,等龚远和回家,她就使人去请;若是有人问起邓九的身份来历,她就尽责替之遮掩;若是邓九需要帮助,她便尽力;此外平淡如水。
花婆子却开始对邓九有了意见。原因是邓九有好几次外出,都是和龚远和一起回来的。尽管二人客客气气,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而在家中邓九要寻龚远和说事时,都是当着明菲的面,行止有度,光明正大,花婆子还是对邓九生了敌意,于是在一次邓九来寻明菲说事情的时候,趁着明菲还未出来,旁敲侧击地打听邓九多少岁了,有婆家了没有。
邓九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还没有。”
花婆子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看来,邓九这样大的年纪——比龚远和还要大一些,竟然没有婆家,又孤身带着侄儿住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家中,年节下家里也没个人来看看,纵然是为了求医,却也实在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见花婆子神色诧异,邓九自己也觉得,她这样大的年纪还没婆家是有些特别了,便强笑着遮掩道:“我给父母守孝耽搁了,后来嫂嫂没了,哥哥病重我又不放心侄子。”
明菲从里间出来,正好看见邓九眼里的不悦与尴尬,以及她身后刘妈妈阴沉的脸色。一边暗怪花婆子多事,一边便顺着邓九的话打了几句马虎,把这个话题掩过去。
邓九原本就不好的心情一落千丈,越发不好,勉强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明菲责怪花婆子:“妈妈从来不是个多嘴的人,她自有她的难处,你问她这个做什么?难怪她要难堪了。”虽然她也一直觉得邓九那样的家庭却迟迟没给她定下一门亲事很有些奇怪,但出于礼貌,她从来不提也不问,没想到花婆子今日竟就问出来了。
“奴婢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谁知道她竟然真的还没有。”说到此,花婆子的眼里多了几分不屑,“这表小姐领着那小少爷去看病,不是该请奶奶一道陪着么?她倒好,独自出去也就算了,怎地还常常遇着大爷一起回家?这可真巧。这过年不回家,陆家也不来问问,人住在咱们家里,就算是出于礼节,也该使个人来看看吧?”
“可是有人说什么了?”明菲听她这个意思,是猜疑上邓九了。而花婆子这种疑虑,其实代表了家中大多数人的想法,毕竟邓九的身份不同于薛亦青,来头总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意思,她又不喜欢与家里其他人打交道,也没薛亦青行赏大方,行事总透着股神秘,下人们背地里乱嚼舌头总是有的。
花婆子笑道:“不过背地里胡乱猜疑而已,奴婢已经处置了,以后再没人敢乱说。但空穴不来风,她这些日子行事是有些招人非议了。”
明菲只得将邓九的真实身份和她为什么总要外出说给花婆子听,叮嘱她:“她现在正逢难中,以前又是跑惯江湖的,妈妈不要用平常闺阁女儿的那一套去看待她。就算是有人问起,你也得想法子替她遮掩一番才是。”若是龚远和要邓九,早就要了,不会等到现在。她就算不相信邓九,也是相信龚远和的。
花婆子听了却更是紧张:“奶奶啊,您可别不听劝,这种样子的更要小心。您想想,她遭逢家变,正是孤苦无依,急需助力的时候,自是恨不得攀上一个大爷这样重情重义的,她的后半辈子和那小侄儿这一生才能有依靠。”
明菲郑重嘱咐:“大爷不是那样的人,女儿家的声誉也不容轻易亵渎,还没发生的事情,就不能乱说。妈妈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别人提。”别说现在看不出邓九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就算她真的有这样的心思,那也得龚远和愿意才行。从前明菲或许没有这样的自信,而现在,她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龚远和不会对邓九有其他心思。
“奶奶,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又不害人,只是小心一点而已。”家花没有野花香,花婆子活到这个年纪,看过太多像龚远和这样的男人三妻四妾,对明菲这种态度颇不以为然,正要再劝明菲小心些,忽听丹霞在帘子外低声咳了一声。她何等敏感,立刻抬头往外看去,却见龚远和背着手立在背光处,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但感觉得出,他非常不高兴。
花婆子也是个人物,眼见着被男主人听到不喜欢的话题,却也不慌不忙地上前给龚远和行礼问候,笑道:“奶奶正教训奴婢呢。”一句话就把明菲给择清了。
龚远和暗里佩服她这份忠心和镇定,却沉了脸淡淡地道:“她是我们家的客人,我不许这种话再传第二遍。妈妈不妨注意着点儿,若是有人不懂规矩,说了这不该说的话,乱了家中的规矩,不管是谁,家法伺候。”
花婆子掀了掀三角眼,躬身道:“是。”
龚远和这才让她下去。
花婆子沮丧地看了明菲一眼,闷闷地退了出去,暗怪丹霞报信不力,叫龚远和听见这个了。
明菲给龚远和倒了杯热茶,笑道:“你就这样放过她啦?我以为你怎么都得好生骂她一顿才是。”
龚远和很郁闷很生气,他对花婆子够好了吧,可这花婆子怎么总像防狼一般防着他?但理智告诉他,他若是发飙,事情也许会朝反方向发展,便正色道:“我若是有那样的心思,自然要惩罚她来遮掩一番。可我既然没有,便不怕她说。这次先警告她,下次她若是还要乱说,挑拨咱们俩,便不会轻饶她。”
明菲笑道:“你这算不算是和我解释?”
龚远和见她虽笑得灿烂,却不知她心中怎么想的。邓九的身份毕竟不同于紫罗与白露,不由有些忐忑,伸手拉过她:“我都听见了。你相信我,我很高兴。”
明菲垂首道:“我相信你,是因为了解你。但你也要注意,既然花妈妈都有这样的看法了,就要谨防其他人也会有。咱们家又没个长辈住着,你是无所谓,我也不怕,可叫她声誉受损,倒是好心办坏事了。说实话,我不是那么拘泥形式的人,但今天听说她还没婆家,也是吃了一惊的。”
龚远和沉默片刻,点头称是:“以后我会更注意的。只是今日这事儿还得陪她出去一趟。双寿来了,使人去衙门寻我说他不方便来咱家,让她出去见面呢。”他停了一下,“我们俩一道陪她去?”
明菲犹豫道:“如果是今日花妈妈没有问她有婆家了没,我跟着一道去,自然无可厚非。可刚这样问过,我又跟了去,只怕她有什么想法。”
龚远和笑道:“有什么想法?咱们可是为她好。”纵然他站得正,自问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但既然已经引起了猜疑非议,便该更加小心才是。
稍后邓九收拾了过来,见了明菲还有些不自在,待上了车,趁着车里没有其他人,明菲直截了当地给她赔礼:“花妈妈失礼,我替她向九姐赔礼道歉。”
邓九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女子不一定就要嫁人才行。只是这个世道,就容不得女人稍微特别一些。从前在家中,没人敢惹我大哥,也不敢当着我说这个话,等离了他,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遇到事情只能是干着急,哪怕是想去牢里看看他们,也做不到。若是没有你们,我和山儿现在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就算是旁人问我不喜欢的话题,我再不想回答,为了山儿,也只能胡乱编造。”
她停顿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低低地道:“你放心,你对我有恩,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是个敏感的人,也是个爽快的人,明菲微微一笑:“九姐多虑了。远和同我讲,你和邓大哥一样,都是讲义气重情义的人,我虽只见过邓大哥两面,但一直为他的豪爽干脆所折服。那次去抚鸣的路上见到你,知道你就是帮我母亲弟弟她们寻了女镖师的人,我就猜想你是个巾帼英雄。”
邓九黯然一笑:“巾帼英雄?”
明菲没听清,“九姐你说什么?”
邓九摇摇头:“没什么,我在想,也不知双寿带了好消息来,还是坏消息来?”
一行人在天一茶楼停下,立刻就有人上前来给龚远和行礼打招呼,引着龚远和与戴了帷帽的明菲与邓九上了二楼雅间。双寿独自坐在里面,穿了件黑色的绵袍,打扮得像个普通的商人,人却是比上一次明菲见着他的时候清减了不少。
众人寒暄了几句后,进入正题,双寿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看着邓九道:“我对不起大哥。”
邓九的脸陡然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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