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邦知道大哥已经订亲了,本来去年年底就要成亲,却不知道为何,一直拖着没有办喜事,一时将自己的心事扔在一旁,仔细瞧了瞧大哥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大哥,你的婚事……”
许言辉面色变了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轻描淡写地道:“去年事儿太多,我的身子也不好,就推迟了婚期。今年年底大概差不多了。”
去年年底正是风云突变,改朝换代的时候,许家没有心思办喜事,倒也说得过去。
许言邦便不再多问,只是轻声道:“既然定了婚期,大哥也收收心吧。爹说得对,我们也该找些正经事做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然和同情,不由愕然,又觉得不好意思,忙各自回房去了。
夕阳西下,长安城的各个里坊也到了关门宵禁的时候。
诸素素坐着自家的马车,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一进自家那个四进的宅院,绕过当门的照壁,诸素素就看见一个半裸着身体的高大汉子,手持利斧,在院子一角劈柴。
高高的院墙底下,已经垒起了快一人高的柴禾,每根柴禾几乎都砍得一般长短粗细,码得整整齐齐。
古铜色的肌肤,虬劲健壮的肌肉,长大的手臂挥着利斧,映照着夕阳,和他背后点点滴滴的汗珠一样,强烈地吸引着诸素素的视线。
“大小姐回来了。”家里的仆妇一个个过来给诸素素请安问好。
在院墙边劈柴的汉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见是诸素素回来了,也走过来向她问好,“诸小娘子回来了。”
正是前些天诸素素在路上救的那个乞丐。
吃饱喝足之后,他的力气像是又回来了,一身鼓鼓的腱子肉,长得一脸憨厚诚恳的样子,像个朴实的庄稼人。
当然,他也正是个朴实的庄稼人。
他醒过来之后,诸素素已经把他的老底都摸清楚了。
他叫吴世成,今年二十岁,是从潼关过来的,父母双亡,家里人都没了,本来打算来长安投亲。结果亲戚早就搬走了,他的盘缠用光了,最后走投无路,饿了几天,差一点就饿死在长安街上了。幸亏碰上诸素素一时发善心,将他救了回来。
诸素素看了他的通牒之后,彻底死了心。
她就知道,自己拣到的乞丐,真的就是一个乞丐。
诸素素看见吴世成走过来见礼,正想说几句话。一旁的仆妇见了,忙大声嚷嚷道:“快去穿衣裳!在大小姐面前光着身子,成何体统!”
诸素素一愣。她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是光着上身的男人嘛,她前世见得多了。以前在她家乡,大热天的,街坊邻居的那些男子,不管是老还是少,都是一条大裤衩,端着凉粉,坐在街头巷尾摆龙门阵。
再说吴世成身下还穿着一条灰色葛布裤子呢……
诸素素的目光不由自主往吴世成的下身扫了一眼。
吴世成这才觉得不妥,忙冲到院墙边上,将自己的外袍拿起来披在身上,一边对诸素素道:“是我冒犯了,多谢诸小娘子救命之恩。”
诸素素的眼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点了点头,转身进屋去了。
吴世成紧走几步,跟在诸素素身后,急声道:“诸小娘子,我明日就去集市寻短工做。等还清了诸小娘子的药钱,我就走。”
诸素素的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举步进屋,淡淡地道:“随便你。”反正这男人年轻力壮,出去哪怕给人做奴仆,也是饿不死他的。她诸素素挣钱不容易,不会倒贴男人,也不会养闲人……
过了几天,诸素素每天回家,没有看见那个墙角劈柴的背影,倒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自己家的管家,“那位吴小哥儿现在怎样了?”想想又觉得不忿,又道:“他说要做短工还银子的,倒是还了没有?”
管家摇摇头,“吴小哥儿前几天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诸素素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大叫晦气,没想到自己不仅救了个乞丐,还救了个骗子。
啊呸!
诸素素一时气愤,对管家道:“那骗子在什么地方寻工做?带我去寻他!”
管家忙道:“听说是在东市的人市坊,大小姐要不要过去看看?”
诸素素憋着一口气,带着管家去东市的人市坊逛了一圈,却没有看见吴世成的人影。
管家寻了个相熟的牙行,问起吴世成的情形。
人市上像吴世成那样高大健壮的短工很少见,所以管家一说,那牙行的经纪就有了印象,笑着道:“哦,是寻那姓吴的小哥儿吧?我有印象,他只做短工、零工,不肯卖身。如今人市上的货源充足,有钱有势的人家,都要卖身契才收进去干活,现在请短工、零工的人家越来越少,前几天还有活儿做,这些天都没有活,昨天还看见他坐在墙角,饿得两眼都佝偻了,今儿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正说着话,牙行的一个伙计指了指转角的一个柴堆,道:“喏,那边就是他咯,刚过来,看起来,昨儿又饿了一天。”
诸素素抬眼,看见正是吴世成,身上的袍子更加破旧,几天不见,又恢复了面黄肌瘦的样子,跟她第一次在街上“拣到”他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不用说,这副样子肯定又是饿的。
诸素素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噔走过去,居高临下对蹲在墙角的吴世成骂道:“好啊你个骗子,你不是说要还我的诊费吗?银子呢?在哪里?!”
吴世成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见是诸素素,眼里先是一喜,然后又觉得全身松弛下来,居然心里一松,栽倒在诸素素脚下。
“啊?他好像是病了。诸郎中,就麻烦你给他治一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牙行的经纪和伙计都争着奉承诸素素。他们都知道她虽然是女郎中,可是医术高明,不比那些男郎中差,甚至在有些地方,比他们强的多。唯一有些不好,就是收费太高,太贵了,一般人出不起她的诊费,所以他们也乐得看她的笑话,看这个出了名油锅里面也捞出银子的郎中会不会真的见死不救……
诸素素气得要死。
什么病了?
分明就是饿的!
这个男人,有手有脚,居然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她就算有本事,也不想救他。古云救急不救穷,她又不是他妈,没义务养他一辈子。
“可以啊,我可以救他,不过,潘经纪是不是给他出诊费啊?你这样善心,在人市坊跟周扒皮一样,从这些苦哈哈身上捞钱,也是时候让你做点善事,好为你的子孙后代积福啊。”诸素素哪里是能吃亏的人,再说她在市井长大,跟人斗起嘴来,从来不落后的。
牙行的经纪被激,哪里愿意出钱?忙打个哈哈,借口照顾生意,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诸素素哼了一声,走了几步,到底还是命人将吴世成抬回她家去了。
过了几天,吴世成再次回到这个救了他的地方。
醒来之后,吴世成简直无地自容,低着头从床上下来,就要往门外冲。
诸素素在门口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怒道:“你真的打算赖帐了?”
吴世成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诸素素的手,又不敢太用力,只好将头别向一边,低声道:“我没用,挣不到银子。”
说着,吴世成咬了咬牙,从胸口贴肉的地方摸出一个包着油布的布包,递给诸素素,“这是我爹传下来的,我看不懂,但是听说对郎中非常有用。以前有人想用一千两银子换这个东西,我爹都舍不得,本来说给我们家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的。但是看起来,我们家快传不下去了,就给你吧,抵你救我的诊费,可以么?”
诸素素不客气地接过油布布包,掂了一下,发现里面好像是本书的样子,刚刚还有些喜色的脸上又沉了下来,“拿本书糊弄我?你也真想得出来! ——我问你,你有手有脚,身体健康,为何好吃懒做,不肯出去做工挣银子?”
吴世成涨红了脸,道:“我没有好吃懒做!我天天都去寻短工、零工,可是这长安城的人,都要签卖身契,愿意雇短工、零工的人越来越少。我等了好几天,只等了一个活计,赚了一个馒头……”说完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吴世成羞愧得无地自容。
诸素素恨恨地瞪着他,还是叫人送来两盘馒头,坐在一旁看吴世成狼吞虎咽地吃。
“慢一点,你吃噎着了还要我救你。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很值钱的。救你既浪费我的时间,又没得钱赚,还要我赔上一顿饭食,实在是亏大发了。”诸素素说得十分刻薄。
吴世成不由吃得慢了些。
等他吃完馒头,喝了水,诸素素才劝他:“既然短工、零工不好找,你就去签卖身契,到大户人家做奴仆,至少能混个温饱不成问题。如果你运气好,巴结上主子,说不定你还有大出息呢。——宰相门前七品官,可不是白说的。”
不料吴世成摇摇头,老实道:“不行的。我家世代良民,祖上有训,男不可为奴,女不可为婢。我宁愿饿死,也不入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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