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四娘十分小意,甚么也不要,却把饼干抓了小小一把塞进荷包,说要带回去给丁姨娘尝尝。屋里下人们的眼睛都酸酸的,恨不得劝少夫人把四娘子留下来养活。小圆也是怜惜她,便命厨房备些好菜,晚上留她吃饭。
待得孩子们下学,薛家来人把雨娘接了回去,喜哥过来蹭了几块糖吃,也准备回家吃饭,小圆叫住他问道:“喜哥,你不是给午哥做书童的么,怎地你回来了,他倒没回来?”
喜哥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是书童,忙把糖塞进嘴里,拔腿朝学堂里跑,不多时又呼哧呼哧跑了回来,道:“少夫人,午哥说他一百个字还未认全,怕少爷打他,正在那里用功呢。”
小圆瞪了程幕天一眼:“看你把孩子吓的。”程幕天道:“我可没吓他,不认全真不给饭吃。”说完叫喜哥先回去,又叫丫头们上菜开饭。小圆明白做父母得有原则,但儿子饿着肚子,她哪里又吃得下,忙唤来余大嫂招呼程四娘,自己去小学堂寻午哥。
午哥的确还伏在桌子上用功,但不止他一个,周夫子也陪在一旁,不时指点他一下。小圆有些吃惊,万分地过意不去,忙过去行了一礼,歉意道:“他父翁罚他,倒连累了先生。”周夫子不甚在意地摇头:“我既受了程少爷的束修,自当尽心尽力,分内之事,少夫人何须挂齿。”
小圆不愿累得他也吃不了饭,便替午哥将书收起,领他回房。午哥见了程四娘,脸上露出惊讶神色,但甚么也没说,照着规矩行过礼,坐到桌边开始猛朝嘴里扒饭,一面吃一面道:“娘,快些上菜,我还有几十个字未认出来。”从他坐到桌前起,程幕天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此刻见他没完成任务擅自吃饭,还敢催促娘亲,更是火冒起三丈高,一把夺下他的饭碗,怒道:“《童蒙须知》上是怎么说的?”
午哥再胆大,也怕老子发脾气,吓得推开凳子,朝后退了了几步站好,两手在身侧贴得紧紧的。程幕天又吼了一声,他慌忙开始背书:“衣服冠履第一,语言步趋第二,洒扫涓洁第三,读书写文字第四,杂细事宜第五。”程幕天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心想,我这个儿子脑子倒是不笨,他脸上神色稍稍缓了缓,又问:“‘语言步趋第二’怎样解说?”
午哥小心思颇多,见父翁的脸色比方才好,就晓得是背书背得好,讨了他的喜欢,忙一气背了一整段:“凡为人子弟,须要常低声下气,言语详缓,不可高声喧哄,浮言戏笑。父兄长上,有所教督,但当低首听受,不可妄自议论。长上检责,或有过误,不可便自分解,始则隐默,久却徐徐细意条陈,云此事恐是如此,向者当是偶而遗忘;或曰当是偶而思省未至。若尔,则无伤忤,事理自明。至於朋友分上,亦当如此。凡闻人所为不善,下至婢仆为过,宜且包藏,不应便而声言,当相告语,使其知改。凡行步趋跄,须是端正,不可疾走跳踯。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却当疾走而前,不可舒缓……”
程幕天又气又好笑,还带着三分得意,拍了拍桌子,道:“别卖弄了,还不赶紧过来。”
桌边的程四娘一脸艳羡,小圆则是惊讶万分,午哥才三岁,竟能背下这样大篇的书,她忍不住问程幕天道:“他今日不是在认字么,怎地还背了书?”程幕天丝毫不觉得背书和认字有甚么矛盾冲突,于是不晓得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愣了半晌,道:“背书是先生教的,认字是我罚他的。”
好容易有了个儿子让你抖父翁威风,挺得意罢,小圆暗自腹诽,又问午哥:“儿子,你方才背的那段,可晓得意思?”午哥老实摇了摇头,答道:“不懂,先生说叫我们先背下来,明儿再讲含义。”
程幕天道:“先生明日讲的是大道理,今日爹先与你讲几个小的,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聆听父母训诫时不得还嘴;长者站立时不得就座;长辈劝饮时不得推托不喝。”
午哥连连点头,随后眼巴巴地望着小圆,小圆不明所以,只得与他对望。午哥到底年小,见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急了:“娘,你快些说叫我吃饭呀,爹说了,长辈劝饮时不得推托不喝,那你劝我吃饭,我也不得不吃。”
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小圆搂着程四娘笑道:“明儿你进了学堂,可得提防着他,免得被他哄了去。”程幕天也很想笑,又不愿失了父翁的威严,抖着嘴角忍得好不辛苦。
小圆见他有松动,便替儿子求情道:“让午哥吃了饭再接着认字?”程幕天看了看午哥,缓缓摇头:“都是我宠他太过,才有今日这番景象,往后须得严加管教才是。”
午哥虽顽皮,但今日得了教训后,背书认字都十分用心,就是先吃个饭又能耽误甚么事?且饿着肚子,效率不是更低?小圆想了想,道:“那把规矩稍改一改,改成不认完字不许睡觉,如何?”
小儿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坏了确是不好,程幕天这回点了头,指了指凳子,叫午哥坐下吃饭。
小圆一边给程四娘夹菜,一边叮嘱午哥:“四姑姑明儿和你们一起去读书,不许欺负她。”午哥扮了个鬼脸,道:“欺负她不就是犯上了,爹又得打我。”话音未落,头上挨了程幕天一个爆栗,唬得他三两口扒完了饭,冲去书房接着认字。
吃罢饭,小圆把各色果子和零嘴给程四娘装了一盒子,使人送了她回去,再走到书房去看午哥。书房的桌子平日里是程幕天用的,对于三岁的午哥来说,实在是显高了些,他大概是嫌坐着够不到桌面,干脆蹲在了椅子上。小圆将一盏加了杏仁的羊乳放到桌上,心疼道:“午哥,你房里不是有矮桌子的,为何蜷在这里?”
午哥先朝后看了看,见程幕天并未跟来,这才道:“娘,别告诉爹我蹲在他的椅子上,不然又要发脾气。”待得小圆点头,他又道:“我房里还有个弟弟呢,一见书笔就要来捣乱,我没法子才搬到这里来。”小圆忙让人把他房里的矮桌子搬到书房来,歉意道:“是娘考虑不周,你已大了,该单独住个屋子的。”午哥赶忙道:“前头后头的院子都空着,娘把一间我住呀。”小圆也忍不住学了程幕天,抓起桌上的《千字文》敲了他一记,笑骂:“你个猴儿,三天不挨打,上房就揭瓦,单独住个院子,好不叫爹娘管你?休想。”
午哥斗不过爹,又斗不过娘,悻悻抓过《千字文》,挪到矮桌旁,继续埋头认字。小圆凑过去看了看,惊讶道:“儿子,你这书上,除了字还是字呀。”午哥莫名其妙:“娘,不然还能有甚么?”
小圆把心中所想斟酌了一番,放弃了向他解释“插图”的打算,唤来程幕天,问道:“没得人编一本更易懂的小儿识字书么?”大宋是个重文的时代,各种书籍都很齐全,因此她并未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而先有了这一问,果然,程幕天略一思索,答道:“有‘四言杂字’,四个字为一句,每句押韵,也有略配了几幅小图的。”
押韵?易记忆,却对认字助益不大,但居然有为字配图的先例,小圆兴奋起来,抛开了种种顾忌,抓起桌上的青檀纸,提笔画了一幅小画,下头写上对应的字,兴致勃勃地招呼父子俩来见识她的“看图识字”。
午哥捧着纸看了又看,还是摇了摇头;程幕天犹犹豫豫:“这个字虽歪歪扭扭,倒还能勉强辨出来是个‘虎’字,但这幅画……猫?狗?”
小圆愤怒地把纸揉成一团,掷到他头上,吼道:“这就是虎,老虎。”程幕天极其不满她当着儿子的面做有损他威严的事,捡起那团纸撕了个粉碎,气道:“我看你倒像只老虎,母老虎。”
他说完,另取了一张纸,几笔勾出个轮廓,午哥拍着手叫道:“老虎。”他听到儿子的肯定,勾了勾嘴角,将画儿画完,再题了个龙飞凤舞的“虎”字,拍了拍手,自夸道:“这才叫‘虎’。”
小圆看了看那头气势十足的斑斓大虎,心悦诚服,嘴里却嘀咕:“你不是做生意的么,怎么医术也懂点子,画画儿也懂点子。”程幕天把画儿递给午哥,教他认那个“虎”字,笑道:“我好歹也做过几天的学子,会画两笔再正常不过,就是金九少,也会画个美人图呢。”
小圆见他心情尚好,便搬来一摞纸,招呼丫头们齐上阵裁成小张,再请他把《千字文》上的字搬到小纸片上去,一片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对照一幅图,最后装订成册,就是好看又好用的《看图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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