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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舒缓的过,如琴弦上飞跃出的流畅音符。芊泽每日早出晚归,在明夏的准许下,和阿嬷们一起忙进忙出。辰时去西邻的井口打水,然后回营地备晨炊。晨炊向来做的比较简单,都只是一些干瘪的面饼和稀粥。芊泽觉得这样的餐点,吃久了难免乏味,于是便亲自教起阿嬷们如何把菜式做的丰富一些。

到了未时,便是晾衣服的好时机。营地的女子们,都会一同有说有笑的去东边晾衣,芊泽也不例外。祁明夏有时回来,便会带着芊泽去骑马,由此,芊泽骑术日益见长,倒像模像样来了。

晚上是最静谧的时刻,芊泽不喜欢深夜。因为孤独一人的时候,回忆便会如潮水般蜂拥而至。无数个夜里她辗转难眠,有时浅浅入眠后,却被狰狞的梦魇所扰,惊悸着醒来。

但是庆幸的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失,芊泽的心也一丝一缕的沉淀下来。两个多月后,芊泽感到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甚至觉得对于过去,她已可不必在意了。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亦希望这平静,能一直延续。

然而,战事纷乱,时局变迁。天烨十一年,曾为边国临土的祁胤边界,已传来成熵欲要进犯的消息。起初只是不痛不痒的滋扰,在交界的漠路上,与巡逻的祁胤军斗勇。再来,便开始突袭驻扎在边疆的营地,所到之地,尽是洗劫一空。右翼军的奏折上报了一本又一本,依是不见皇城有任何回复的动静。

所以,右翼军被欺扰,却只能忍气吞声,没有沁城下达的指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日,天色阴霾。

有隐约的雷鸣声,在沉甸甸的云层后闷哼,像是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帐篷的边角在烈风中翻卷,簌簌作响,忙碌的人群也纷纷躲了起来。东营瞬间变得萧瑟,只有前方的营寨里站岗的军士们依旧巍峨不动。

沙丘的那头,有匹马正逆风而行。他跑近之时,雨已经下来了。雷声骤然响彻天际,却未有吓着他分毫。他右手执剑,左手扯着马绳,身子稍稍伏下,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进了营寨,他跳下马来径直朝明夏的军帐走去。一袭黑衣的他,已是全身湿漉漉,然,他却紧紧揣着怀里的密函,保护它不受雨水侵蚀。

“将军,夕岄剑士求见。”

帐外的人通报了一声后,夕岄便掀开帐幕走了进来。屋内暖和许多,祁明夏与刘钦围坐在案几旁,对着地图指指点点。明夏见夕岄进来了,顿时神色凝重起来,他未有说话,倒是刘钦抢先问道:“如何?”

“将军,给。”

夕岄上前,恭敬的把密函递给祁明夏。明夏迫不及到的撕开,一看之后,眉宇间更是乌云密布。

“成熵人打到哪了?”刘钦耐不住性子,又问了一句。祁明夏把信抛掉,眯眼蹙眉,像是恼极了般。刘钦于是捡起那密函,粗粗一看,顿时胸口热血涌动,怒喝:“这泷克好生了得啊,只说成熵军在边疆滋扰,却不料人家已经打进城里来了!”

“看来他是做定那皇帝的狗腿,不想打这仗了!”刘钦怒哼出声,甩甩衣袖。夕岄倒是分外平静,做了下身说到:“将军,我们这样不是办法。”

祁明夏掌控的左翼军,仿似被皇帝遗忘一般,撇在丘都边境,不闻不问。泷克的一支右翼军倒是风风光光,把昔日边国的都城占尽,又分出队伍来镇守边疆。谁都看的出,这无疑自寻死路。区区一支右翼军能有多少兵力?能守得住一个边国?

刘钦听夕岄一说,心中更来气:“将军,夕岄所言极是。皇帝逼人太甚,我们躲在这,畏畏缩缩也不是办法。成熵都已经杀到盐禹了,不出几日便能夺下丰城,一路杀到丘都来!到时候,什么都晚了!”

祁明夏听罢,挤了挤眉眼,瞥一眼鼻息咻咻的刘钦,继而站了起来。

“你说的,我怎会不懂?只是,如果我出兵,那就是造反!”

刘钦一愣,却说:“造反又如何?那皇帝是摆明要毁了祁胤,我们出兵乃是救国,何错之有?”明夏却转过身说:“皇帝要毁祁胤,只有你我几人知晓,左翼军的将士们怎么会知?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岂不天下大乱?”

“可是将军,你可知,将士们现在已怨声载道。想当年我们皮甲上阵,击退成熵人是何等威风。如今却像个缩头乌龟一般,躲在这里,闷不吭声。丘都被屠之时,已没有人再臣服于皇帝,如今我们反了就反了,谁会问一个为什么?”

说到此处,刘钦已是双目赤红。他与左翼军中,所有的将士一般,这数月来感到憋屈之极。身为堂堂男儿,谁都愿意为国浴血奋战,即便战死沙场那也是荣耀。只是,皇帝把这些热血将士们,弃之不顾,怎生不令人愤怒?

祁明夏听罢,先是一闭眼,继而喟然一叹。夕岄在一旁,一直未有说话,倒是此刻却拍了拍刘钦的肩,说到:“刘钦,你也莫要激动。将军深谋远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如果我们擅自出兵,造反之名是脱不了了。到时候,只怕皇帝正好借此发兵,让左翼军与右翼军相残,祁胤更是亡的快。”

刘钦一听,恍然大悟,忙摇头说:“哎呀,我怎未有想到!”

祁明夏一直闭着眼,负手而立,站的久了,便让人瞧出了他周身的忧郁气息。刘钦此时也不说话了,悄然的坐在一旁,像是一个犯错了孩子。良久之后,明夏回身,缓缓坐了下来,执笔书写。

“将军,你写什么?”刘钦又问。

明夏却不理会,匆匆写过之后,便把信递给夕岄。

“送到我父王那,速去速回。”

夕岄颔首,遂把信揣入怀中,掀开帷幕而去。帐篷外雷声铮然,像有雄狮虎豹在天的尽头,狂啸嘶喊。沙漠里雨要么不来,要么便是汹涌澎湃,夕岄一身湿淋淋的,竟感到有一丝冷意。

但他并没有多加在意,只是兀自把马领了来,欲要跳上去。

临走之时,却听见一声温婉的轻唤:“夕公子。”

夕岄闻声望去。

芊泽披着一件连帽蓑衣,匆匆跑了过来。她站在夕岄身边,睁着一对清澄的眼,相视而望。

“你怎么来了?”自从他把芊泽从丘都救出后,便再与她没有交集。此时她冒出来,当真令他吃惊不小。

芊泽见他微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到:“每次见你回来,都是匆匆忙忙。我向营寨里的将士们打听,说你今日可能会归,所以我就寻来了。想不到,真的看见了你。”

芊泽说到此处,夕岄只觉心中一跳,莫名感动。然,他却依旧冷冷的问:“你找我作甚?”

“是这样的……”芊泽感到有丝尴尬,又笑了笑说:“你把我从丘都救出来,这么多日了,我都未有和你道一声谢谢。所以……”她并未说完,夕岄却一凛眉,打断道:“不必了,区区小事,不用记挂在心。”

“啊?”芊泽被他的厉声之话,吓了一跳,顿时神色有些失落。夕岄见她如此,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决然。

“我是指,我只是奉命行事,没有必要想的这般严重。”他越解释,仿似更为拒人千里之外。芊泽站在原地,一时无语,短暂的静谧后,夕岄索性跳上马,欲要策马而去:“雨太大了,你回去吧,再淋会生病的。”

芊泽这才抬起头来,见他要走,小脸上显出一丝慌乱。他听他说起雨,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他赶忙把身上的蓑衣脱下,双手递了上去。

“夕公子,这雨大,这个你穿上。”

夕岄见她脱下后,全身湿濡,不免讶然道:“你……”

“穿上吧,你来来去去,总是一件单薄衣裳,哪里顶得住。”她执意把蓑衣放上马背,迎着狂乱的雨水冲着他笑:“知道么,虽然你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话,但我却觉得,你好熟悉,很亲切。”

熟悉,亲切,宛如一个故人。

“而且,你救过我的命,我真的很感激!”雷声愈大,女子的声调便也随之抬高。那真诚的字句,冲破雷鸣的束缚,传达到男子耳畔,让他在一瞬间感到久违的暖意。

他怔然了半晌,旋即才笑了出声。

他的笑有半分苦涩,半分释然,和半分感动,参杂在一起,却让人看了,倍感心疼。芊泽听着他微弱的笑声,霎时就想到了祁澈。她不由自主的拽紧他的衣裾,张口便想唤他‘澈’。

然,她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祁澈已经不在了,面前的人,只是恰好给了她一个累死祁澈的温暖感觉。

“芊泽。”夕岄低首看她,他深深看了数秒,才说:“谢谢。”

言毕,他大气的披上蓑衣,驾马而去,留下一句:“快回去吧!”

芊泽站在雨中,遥遥望去,那黑影如一缕尘烟在滂沱大雨里,愈渐淡薄。

阳光为云霞镀上了一层淡金色,云隙中有金缕迸出。云翘骑着马,到芊泽帐篷前喊人,她喊了数句见未有人回应,便跳下马来掀开帘幕。帐内空无一人,她狐疑的锁眉,问道帐前的阿嬷:“芊姑娘,人呢?”

“她去井边打水了。”

云翘一挑眉,跳上马向西郊的井口驰去。到了那,果真见着了芊泽,她嘟囔道:“今日不许你做活了,你陪我去射箭。”她任性的拉芊泽,芊泽抵不住她的磨蹭,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跟着她去了。

到了马场,地被抛的很干净。箭靶整齐的排作一行,云翘霎时来了劲,吆喝着手下递上箭翎。芊泽骑了一匹枣红色马,站在她一侧,倒不准备学射箭。她目光平视,微微笑的望着云翘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已是很开心。

递箭的人来了,芊泽瞟了她一眼,顿时一愣。

她不是那个被丘都屠城后的幸存者吗?自己救活她以后,没有想过她的出路,以为云翘会把她送走,原来并没有?

“我见她乖巧,便把她留身边了。她会做好吃的点心,芊泽,你下次可以尝一尝。”云翘见芊泽一副疑惑的模样,便抿唇一笑,解释了来。芊泽听罢,又不免多望了那人一眼。这少女应是二十左右的年岁,皮肤极白,而且她有一头的火红头发。先前她埋在土里,脏兮兮的看不出来,现在洗的干净了,倒觉得她生的奇特。

云翘见芊泽打量起她来,又娓娓解释:“她叫黎紫,有一半的成熵血统,所以生的红发。之前嫁在边国的大户人家里,孩子在战乱时夭折了,所以那时才分外激动。”云翘轻描淡写的把黎紫的身份叙述了一遍。芊泽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于是并不多想。

“黎紫,这是芊泽,是我哥哥的心上人哦!”

云翘揶揄到,芊泽一惊,红着脸羞恼的看向云翘。黎紫低着头走过来,鞠躬说到:“芊姑娘好。”

她眼神无光,看上去竟呆滞的很。

接下来的时候,云翘一人射的极为开心,雀跃的奔来奔去。后又叫了几名将士陪她练箭,不知不觉便把芊泽忘在了脑后。于是,站在一旁的芊泽便与黎紫搭起话来。她想起她丢了孩子,心中难受,于是便慰藉道:“郡主是个好人,以后伺候郡主,以前的事,难过的就忘了吧。”

黎紫点点头,不说话。芊泽又说:“听说你会做很多点心,待会午膳的时候,可能教我一些?”

黎紫又点点头,仍然不语。

芊泽倍感尴尬,索性不说话了。然而,黎紫却突地转过脸来,瞠着一对无神的大眼,说到:“等过了这个月,我就要去接我的孩子了。”

“啊?”

芊泽一愣,大诧。孩子,她的孩子不是已经死了么?

“孩子寄养在亲戚家,我过了这个月,安定了下来,就去接他回来。你说郡主会不会同意,我带着孩子在身边?”她颦眉,暗自思索。芊泽杵在一旁,觉得气氛诡谲。心想,难道她的孩子,还没有死?

“郡……郡主心好,自是不会反对的。”芊泽干笑了一声。那女子听罢,脸上雀跃起来:“是吗,可是,可是……”

“我的孩子……”她伸出柔荑,食指放在颚下。

芊泽侧过脸,狐疑望之。她吞吐了半晌,竟说:“我不记得,我把孩子寄养在那个亲戚家了……怎么办?”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让芊泽毛骨悚然。暗自觉得,她莫非是疯了?

“黎紫!”

云翘突的喊了一声,芊泽抬目望了过去。黎紫听郡主唤她,忙不迭上前,躬身:“郡主有何吩咐?”

“我渴了,要喝水,喝水!”云翘撅嘴囔到。黎紫立即反身去那水袋,芊泽见她卑下的模样,顿时又觉得她和平常的奴婢未有两样,断然没有先前的诡谲气息。芊泽见她把水递给云翘后,又笑着向自己走来,她说:“芊姑娘是想让我教你做点心是吗,等会儿,郡主不射箭了,我就同你去,好吗?”

“好,好。”芊泽垂眸,没有多言。女子站在她身旁,阳光灿烂的笑。

而与此同时的沁城皇宫,祁烨坐在桌前,漫不经心的拈了一块菜,放在口里粗尝。他嚼了一口,便全然吐了出来,说到:“重做。”

单喜低首,忙不迭的冲着婢女们摇手:“快快,撤下去,撤下去。”

婢女们撤走后,祁烨便站了起来,沿着寝屋走了一遭。单喜杵在一旁,紧张的不敢吱声。他知晓近日来皇上的脾气更为怪异了,任何一个纰漏和马虎,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尽量少说话。

祁烨慵懒的走了数步以后,倏地停下步子,望了望窗外春日里开好的桃花,说到:“现在是什么月份了?”

“三月了,皇上。”

“是时候了……”祁烨眯眼,薄唇轻启:“是时候,出游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