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啰”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到嫂子怀里吸吮。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和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让他们在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个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要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子说:“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到书院来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全破产,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柔的阳婆下,坐着一个在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搭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都心里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撩起水来。朱先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额头牴搭在妻子的大腿面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亲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分开马鬃毛似的头发寻逮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啊呀呀,头发上的虮子跟稻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着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尬地垂下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别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了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剃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下絮叨起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日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慌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了。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栏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他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白氏和儿媳急匆匆走来,制止了两个跪伏在父亲脚下哭吼的儿子和刚刚拉开哭腔的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的胸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垂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阿公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些“本钱”小的男人大都是些软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呀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双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