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间,廖仲恺先生遇刺案引发的巨大震动波及全城,整个广州风声鹤唳,乌云压顶,各种流言沸沸扬扬。
驻扎广州周边的各军惊骇之下,先后进入战备状态,城中街市萧条,百业停滞,数百万满怀恐惧的民众纷纷跑回家中紧闭大门,战战兢兢地祈祷战争不要到来。
值得庆幸的是,善于借势的蒋校长在汪精卫派系支持下骤然发动,紧急派遣黄埔军两个师展开全城戒严,黄埔军校第二、第三期近一千五百师生尽数出动,抢先控制了珠江沿岸的所有码头,在共产国际的鼎力支持下,调动一切宣传力量抢占道德制高点,迫使企图借机发难的粤军龟缩营中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国民日报》公布了被捕杀手陈顺的“粤军南路司令部军事委员”的身份和部分供词,各种流言在沸腾的舆论中消失。
第三天,国民政府郑重宣布由汪精卫、许崇智、蒋校长组成“廖案特别委员会”,授以政治、军事、警察全权,以应付非常之局势,查办“廖案”成为压倒一切的当务之急。
随着侦查、逮捕和审讯的不断深入,跌宕起伏的案件内幕逐渐揭露,包括党国元勋胡汉民在内大批上层人物牵涉其中,刺杀廖仲恺的主使者朱卓文、胡毅生、魏邦平、梁鸿楷、林直勉等人无一不是声名显赫的军政要员,背后的势力根深蒂固千丝万缕,引发中外各界一片哗然。
相比之下,重兵戒备的城东郊场无比安静。
被隔离于外的肃杀军营,外松内紧,气氛紧张,每天都有数以十计的嫌疑人被押解到军械科小院这个营中营之内,从大本营军政各部精心挑选的上百名审讯人员,每天以三班倒的方式,夜以继日展开审讯。
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戒备森严的东较场没有放出一个嫌疑人,反而越抓越多,牵涉越来越广,由总军法官亲自负责的每一份审讯材料,都会在第一时间完成复制,然后交由全副武装的宪兵,紧急送往城中的国民政府总部。
身为营中营“地主”的郑毅,虽然不是军法部和专案组成员,但他承担的后勤与保卫任务极为繁重,在长达二十天时间里无法走出军械科小院一步,麾下四十六名弟兄停止一切训练与文化学习,除了为高达两个连的保卫宪兵和上百名军法官、审讯官做饭做菜送菜送水之外,还得负责百余名犯人的饮食与看守。
为了不让那些遭受刑讯的重要人犯死去,身为中校科长的郑毅不止一次充当临时救治的医生和熬煮流食的伙夫,其渊博知识和负责精神,赢得了军法官和宪兵们的一片赞誉,就连获得救治和善待的人犯也情不自禁向郑毅感恩戴德。
九月十五日,国民政府常务委员会主席兼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忽然宣布“廖案”调查取证暂告一段落,不日将做出正式宣判。
消息一出,万众瞩目。
遍布广州城里城外的戒严官兵,陆续撤离,返回军营,数以百计的中外记者涌到国民政府门前要求采访,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一场改变华夏历史的政治交易已经结束,没有几个人知道在短短二十天时间里,革命阵营中发生了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政治较量和政治交易。
三日后,包括党国元勋胡汉民和粤军总司令许崇智在内的大批重量级人物黯然下野,出洋避难,策划并指挥谋杀的胡毅生、魏邦平等军政要员却早已逃往香港,奇迹般地获得免于追究的赦免。
粤军第一军长梁鸿楷等数十名涉案要员,在交易达成之后悄然获释,整个军政权力集中到了汪精卫和异军突起的蒋校长手上,在国民政府铺天盖地的舆论宣传下,劳苦功高的汪、蒋两人成了最大的赢家。
云层厚积,秋风瑟瑟。
军容整齐的郑毅肃立在办公室门前,怀着满腔义愤与失望,冷眼目送脚步匆匆的军法官们登车离去。
“小郑,这段时间辛苦你啦!你和你的士兵们表现非常优秀,不但让我们的宪兵和军法官们一日三餐吃饱吃好,还救治了五名重伤人犯,没有死掉一个人,回去之后我要给你们请功。”
担任总军法官的周主任悄然来到郑毅身边,并肩站在一起目送登车的手下官兵。
郑毅微微摇头:“言重了,分内之事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双目布满血丝的周主任望向郑毅:“是不是另有想法?”
心怀怨气的郑毅悠然感叹:“我这样的小人物有何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义是否得到伸张,整个革命阵营从此走向何方?”
周主任微微吃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郑毅干脆横下心来,转过身,面对周主任发起了牢骚:“自从国>民党成立以来,各种各样的刺杀案层出不穷,从陶成章到宋教仁,再从邓铿到廖仲恺,每一次都震惊天下,轰轰烈烈,可背后的重重黑幕从来没有揭开过。”
“纵观国>民党的发展史,简直就是一部惊天动地的暗杀史,这个发展了几十年的政党,到现在仍然没有鲜明的政治方向,没有完善的组织机构,更没有任何的监督机制,永远脱不了其江湖帮会的恶劣本质!”
“仅以此次‘廖案’来说,虽然每天我都待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封闭地方,但我从军法官们的审讯中,从受伤犯人的抱怨悔恨中,从每天送达的报纸中,从我麾下担任看守的弟兄们疑惑不解的询问中,看到的不是正义得到伸张,不是革命阵营得到净化,而是掩盖在案件背后令人触目惊心的重重黑幕和政治交易!”
“毫不客气地说,为此作出重要贡献的共产国际和贵党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铸成了更大的隐患!”
周主任震惊不已,呆呆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郑毅说不出话来。
郑毅发泄完毕,迅速平静下来,看到周主任惊愕的样子,忽然感到有些心虚了,四处看看没人靠近,悄悄松了口气低声请求:“请周主任不要在意我的胡言乱语,估计是这段时间太累了,唐突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好了,不送你了,前天到来的俄国援助装备还没有登记造册,我先去忙了。”
周主任想叫住郑毅好好探讨一下,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能看着郑毅匆匆远去的高挑背影,心中的震动久久无法平息下来。
夜幕降临,军械科小院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终于能好好围在一起吃顿饭的数十名弟兄却没了以前的活泼神色,每张脸都满是憔悴,每双眼睛里都充满疑惑,面对丰盛的鸡鸭鱼肉没有一个露出笑容。
长桌正北面专用位置上的郑毅,三下两下拔完碗饭,再盛上半碗汤两口喝完,放下碗,默默扫视望向自己的一张张年轻面孔,犹豫片刻,低声吩咐道:
“今晚执勤岗哨由王虎臣的一班负责,二班、三班全体休息,明早不用出操,大扫除过后以班为单位轮流放假,三天轮休完毕,想寄钱回家的弟兄进城后注意安全,有谁钱不够明早找我要。”
郑毅说完就走,回去拿出替换的内衣内裤,和警卫员段煨一起前往大浴室,各班弟兄也没了胃口,心事重重地收拾桌子,清洗碗筷。
三班长韩守仁将剩下的米饭装进三个大盆子,再把吃剩下的鱼肉和鸡肉放到一起,剔去鱼刺和骨头,与三盆米饭拌匀,拿到伙房旁边新建的狗舍里,喂养一周前德国洋行派人送来的六只半岁大的牧羊犬。
二十岁的韩守仁身高臂长,浓眉凤眼,与大部分弟兄一样来自鲁南,从小幸运地成为东家少爷的玩伴,与东家少爷一起读私塾,一起看《秦琼卖马》和《霸王别姬》等大戏,一起遛狗,一起跑马。
可贵的是,韩守仁从未忘记自己的佃农出身,从未忘记从小立下的报国从军征战沙场的理想,直到东家少爷东渡RB留学,他才获得自由,报名入伍,来到已成为革命圣地的广州,接着与来自各省的数千新兵一起迷迷糊糊赶赴粤东战场,迷迷糊糊成为了郑毅的部下,在郑毅日复一日的教育和训练下逐渐成长,显露出吃苦耐劳、勤奋向上的宝贵品质,方方面面进步神速,人也变得成熟稳重起来,深受郑毅的信任和器重。
这半个多月来,韩守仁与一班长王虎臣、二班长李连山以及所有弟兄一样,全程参与“廖案”的后勤保障与保卫工作,听到和见到了诸多匪夷所思颠覆人生观的人和事,随即遇到了人生从未遇到过的震惊与迷茫。
与所有弟兄不同的是,韩守仁没有把心中的重重疑问告诉老大郑毅,而是默默思考,他知道老大最近很不高兴,连钟爱的德国小狗都不管了,于是他主动接过驯养德国牧羊犬的任务,耐心等待老大为自己解惑。
深夜,办公室窗户里仍然透出昏黄的灯光。
洗完澡换上身干净军装的韩守仁悄悄来到办公室门前,意外发现敦实健壮的二班长李连山默默站在门外。
李连山看到韩守仁无声无息到来,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刚要过去和韩守仁低语几句,就听到郑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两人连忙整理军装推门而入,向办公桌后的郑毅敬礼,发现最能打的段煨已经端来两杯热茶。
郑毅示意两人坐下喝茶,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收起桌上的文稿:“兄弟们休息了吧?”
“都躺下了。”
性情耿直的李连山连忙回答。
韩守仁不动声色地说道:“俺们三班的弟兄也都睡下了,只是不知有几个能睡着。”
郑毅默默打量两位爱将:“最近遇到的破事多,都是些买官卖官、相互算计、贪污腐化的丑恶行径,所以大家很震惊,做梦也没想到中山先生创立的革命阵营里,会有这么多的显赫人物干下那么多肮脏事,感觉与原先的革命教育和军中的革命宣传完全是两个样,于是心里难以接受,想不明白,对吧?”
韩守仁和李连山连忙点头,段煨也坐到侧边的椅子上凝神倾听。
郑毅吩咐大家不要拘束,喝下口茶叹了口气:“我和你们一样难过,一样难以接受,可我们都是小人物,什么也改变不了。”
看到郑毅满脸无奈,李连山的愣劲又犯了:“俺们可是革命军啊!那些将军和革命元勋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龌蹉事?这和俺们老家的反动军阀张宗昌之流,有何区别?”
郑毅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连山,守仁,你们相信我吗?”
李连山和韩守仁吓得连忙站起,李连山说“大哥你这什么话”,韩守仁则重重点头,说我谁也不信就信大哥你。
郑毅站了起来,走到李连山和韩守仁身边:“既然相信我,就回去睡觉吧,不管前面的路怎么样,我郑毅绝不会把你们带进沟里去。回头告诉弟兄们,我郑毅和大家一样难过,一样想不通,但不能因此中断我们的学习和训练,更不能因此动摇革命理想!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答案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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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从本章起,为避免地名用字母取代,多用简称,比如粤省、桂省、湘省、沪海、津门、京师或者北平称呼!另外,国>民党用民党称呼,请大家广而告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