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卢公礼屏退左右弟子,单只留下钱文义和方仲二人,说道:“你二人不用回山,且随老夫去一个地方。”
钱文义奇道:“不知师父要去哪里?”
卢公礼淡然一笑道:“老夫欲去天师道一行。”
方仲愕然道:“天师道?”霎时在脑中闪过普玄和定观两位道长的身影,当初辞别之时,就曾言过,会寄居于天师道。而在二人身影之后,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倩影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钱文义听得卢公礼说要去天师道,他可不像方仲心有牵挂,心里另有打算,问道:“那天师道与我昆仑素无来往,此去是否有些贸然。”
卢公礼傲然道:“他一介地方小派,声望不出蜀地,老夫大驾光临,这是莫大恩宠,何来贸然之说。你不必多虑了,回去准备就是。”
钱文义只得应道:“但听恩师做主。”二人退出房去。
贾光南得知卢公礼居然要去天师道,并未多问此去何事,向昆仑派告辞后,带领着华阳门弟子扬尘播土,借遁术离开三皇庙。那武连风杂在人群之中,不言不语,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华阳门的人一走,只剩下数十个昆仑弟子,这喧嚣的三皇庙终于安静了下来。周青因为私自外出,被罚回山面壁三月,方仲是主事之人,处罚应在其上,只是卢公礼还要带他一起去天师道,故此陆文甫只是带着周青等人回返昆仑。
庙门处,卢公礼冲着身后的钱文义和方仲道:“上路吧。”
钱文义和方仲各背个包裹,一个插了柄精钢剑,一个插了柄怪异的飞鱼剑,随在卢公礼身后跟着出门。这柄剑是方仲夺来的,卢公礼等人也没打算掠夺掉此剑,毕竟一柄半成品的宝剑,虽然珍贵,还不能和真正的宝剑相提并论。卢公礼自己所用的松纹古剑,就比之高上一筹。
那天师道与邀月堂同处蜀地,相隔不算太远,三人自然无需着急赶路若由卢公礼施展遁术,一夜千里,一晚上时间就已足矣。
卢公礼于路沉吟,自己不能出面,自然是让钱文义和方仲露头,方仲虽然认识茅山二道,却还需由二道引荐,才能见到天师道魁首,其间隔了一层,过于疏远;钱文义若以昆仑玉虚宫弟子的身份上山,那天师道传闻不过是一个昆仑弃徒所创,也算给足了他面子,应当不会拒绝。
卢公礼心中已有主意,到了鹤鸣山就以钱文义之名写书帖一封,递帖上山。
一路无话,看看天晚,卢公礼道:“文义,早些寻个客栈安身,为师还有些笔墨功夫要做。”钱文义忙先一步赶至前面安排,他和方仲即便露宿荒野也无甚大碍,唯卢公礼身份不同,当然怠慢不得。
这一路上寻个客栈还真不容易,毕竟不是县城集市,又非大道要冲,能找着个歇脚的地方就算不错了。钱文义所找的这个客栈说是客栈,也不过是两三间草棚搭在一块儿,占着三岔口要冲,便算是间住人的客栈了。那客栈大门前挑了个破灯笼,连个招牌都没有里面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摆放着几张破桌破椅,掌柜和伙计也就算占全了。
那老掌柜身上衣裳都打了补丁,虽是一脸苦相倒也殷勤,客客气气的招待卢公礼三人。小伙计把两张破凳掸了又掸,搬到破桌子旁招呼落座。
卢公礼皱了皱眉,自知条件所限也不能苛求,坐下后问道:“老人家,你这店里有无笔墨?”
那老掌柜哈着腰道:“笔墨?有的,有的。不瞒贵客说,我这店里虽然摆着账簿,那是充台面从来不曾启用过,石砚一块,灰尘不知积了多少,只怕不中贵客的意。”
卢公礼道:“无妨,你尽管拿来便是。”
那老掌柜回柜台,果然拿过来一根秃笔,一块墨池早已板结的砚台来,另有发皱的宣纸一张。
卢公礼皱了皱眉,可是此地荒芜,估计也找不出像样的笔墨砚台,只好将就一下了,又向钱文义道:“你去外面取些干净的水来。”
钱文义道:“是。”
钱文义转身开门,那门才被轻轻一推,一只脚刚迈出去,门外顿时有一个女子发出哎哟一声呻吟,随即有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似乎刚想进门时,被钱文义给撞到了。
门板开处,只见那金菊花戚戚然的躺在地上,揉着腿脚痛处。
钱文义愕然道:“是你?”伸手欲扶,一想卢公礼和方仲就在身后,连忙缩回手去,歉然道:“快起来。”
金菊花把钱文义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内,委委屈屈道:“也不拉人家一把,贱躯软弱无力,跌得重了,怎么站起得来。”哼哼唧唧就是不起身。
钱文义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屋里卢公礼问道:“什么事?”
钱文义道:“弟子开门时不小心撞倒了人。”
卢公礼道:“怎么这般不小心,把人家扶起来便是,又何必在此罗嗦。”
钱文义回道:“弟子晓得。”
金菊花眼角带笑,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钱文义轻咳一声,以袖拢手,说道:“我拉你起来。”
金菊花见他这样做作,用只有钱文义才可耳闻的声音道:“也不知小女子这满身春光被谁看过几遭,秀色摸过几回,却装什么圣人。”
钱文义脸面一红,别过头不敢看她,那伸出去的手上一重,已被金菊花握住,钱文义轻轻一带,那金菊花顺势而起,搂住钱文义一只胳膊,半依半靠,一瘸一拐的走进屋来。
卢公礼见钱文义扶着一个女子进屋,而这女子竟然就是当日饶过不杀的金菊花,倒也颇为讶异,问道:“是你?”
自有那小伙计搬过一条长凳让金菊花坐了,只听她哀哀切切的道:“承蒙各位圣人开恩释过贱命,小女子感恩戴德,不复他求。只是我孤苦无依,无亲无故,无处投奔,这一路上栖栖遑遑,连汤水都未喝一口,好不容易捱到这里,精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便想进来讨口水喝。谁知道小女子天生命苦,八字不吉,诸事不顺,讨口水都会被人撞断腿脚,愈加走不动了。”她一通自哀自怜,说得着实让人同情无比。似乎这一切不幸,都是因为遇见了钱文义才落得这样的结果。
钱文义尴尬万分地道:“在下开门根本不曾用力,怎么就撞断你腿脚了?”
金菊花道:“你不信,那你来摸一摸嘛,看是不是小女子的腿骨断了?”
钱文义哪里敢过去摸金菊花那玉腿。他不过去,倒像是做实了金菊花的确被他撞坏了的罪责。
一边的老掌柜和小伙计心生怜悯,连忙端些粗茶剩饭出来,金菊花丢开了女儿像,狼吞虎咽的席卷而空。那小伙计殷勤有加,问道:“姑娘还要添些么?”
金菊花取出一块绣帕抹一抹嘴,叹道:“店家的手艺真好,害的小女子把三天的饭都做这一顿儿吃,委实吃不下了。”随即觉着不好意思,垂了头道:“实在是饿得狠了,让各位见笑。”她这一露出女儿家的羞涩模样,更显得娇柔万分。金菊花如此落魄,谁都有恻隐之心,何况更是一个姿色不错的女子。
那小伙计正当壮年,还未娶妻,见到金菊花这番模样,魂灵儿都飞出窍来,痴痴道:“姑娘想到哪里去?”
金菊花蹙了眉道:“小女子也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卢公礼见老掌柜一脸期待,那小伙计更是欲言又止,便道:“姑娘,老夫看这里就有个不错的归宿。”
金菊花道:“这里?”
卢公礼道:“你看此地人家虽然简陋,但民风淳朴,自在安逸,悠然自足,胜过你一人在外颠沛流离,你意下如何?”卢公礼一开话,那老掌柜与小伙计倒也机灵,趁机出言挽留金菊花,一个道家里缺个闺女日后无人送终,一个道人丁稀少无人帮忙收拾,其用意不言自明。这样一个家传老店虽然破旧,但足可挡风遮雨,金菊花若真是个无家可归的无助女子,自然是顶好的安排,这乱世里有个栖身之处实在是比什么都强。
眼见人家情意拳拳,金菊花忽的站起,从袖口中抽出短刀,笃的插在破桌子上。
这一举动把那一老一少二人吓了一跳,金菊花笑着道:“二位不用紧张,小女子只是恨我自己,除了耍刀弄剑之外,一点儿家事都不会,更勿论堪奉箕帚了。老人家,你想要个闺女送终,小女子仇家太多,只怕会连累到你。这位大哥,你想娶个嫂子,不如我去路上截两个弱质女流来给大哥做贤内助好了。”说罢,一抖丝带,那把刀从桌上飞出,在老掌柜和伙计面前飞来飞去,顺带割下两只桌子角来。
那老掌柜敲得目瞪口呆,把两腿都吓软了,双膝一落地,惊道:“原来是女大王,小人有眼无珠,不敢高攀了。”
金菊花只是吓一吓他,绝了他的念头,可不想仗势欺人,她把短刀收了,说道:“小女子受不得这等大礼,老人家请起来吧。”
那老掌柜颤巍巍站起,与家里伙计缩在一旁再不吭声。
卢公礼冷眼旁观,淡淡道:“你既然不想待在这里,又想上哪里去?”
金菊花道:“小女子既然逃出鉴花堂,定然会被人追捕。如今我伤重未愈,岂敢单独上路。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求再提携一把,望乞同行。”
卢公礼冷笑道:“你一介孤身女子要与我等同行,这男女有别,多有不便,请恕老夫不能应允。”
金菊花道:“小女子并不敢拖累各位,一路上只求有个安全依仗,难道这也不许?”
卢公礼道:“你可知我等要去何处?”
金菊花摇头。卢公礼道:“老夫欲去天师道。”
金菊花道:“小女子就随你们去天师道,一路上端茶递水,服侍前辈。”金菊花眼风极快,见卢公礼桌前摆放着砚台纸笔,连忙瘸着腿出门,见门首有一只大水缸,从那里用勺子舀了一勺子清水,又返回屋内,倒在砚台内细细研磨。
金菊花笑着道:“老爷子要想写些什么,小女子给你磨墨。”
眼见笔墨纸砚俱备,金菊花又如此殷勤,卢公礼讶然一笑道:“老夫也不是无情之人,既然如此,就护送你一程。”
金菊花大喜,拿眼一瞥钱文义,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得钱文义心如撞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