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火升起,如一天灏瀚繁星,映亮数十里连营,刁斗声声,带着铜质的激越,在一座座大帐间清脆盘桓,萦绕不去。
晚风卷着野草的浅香,抹过我鬓边的丝缕碎发,满天星斗象是信手撒在黑丝绒天穹上的一把裸钻,它们眨着眼睛,闪闪烁烁,似羞似笑。
身后丁寻道:“陛下巡营回来见不到小姐又要心急,何须让圣上担心,还请早回为是。”
我嗯了一声,脚下没动。
耳听他上前一步,我略略转个方向,仍是背对着他。
转目间,就见荣哥带了几个侍卫,正向着这边走过来。
心怦地一跳,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心越跳越快。
他走到近前,捉住我的手,低声怨道:“躲了我一整日,这回竟跑到这里来!”
“没,我没躲……”我细声辩解,垂下头去,再抬起时,却见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我的脖子……
那目光如同一只火热的大手,缱绻地抚摸……他留下印记的地方。
脸上轰地烧起来,我赶忙掩紧衣领。
今天,似乎,已经被许多人看到了,只觉每个人都带着暧昧的笑……
羞得抬不起头。
他深吸一口气,拉起我往回走。
大步迈开,走两步骤然停下,他回望落在后面的我,眼波缓缓滑下,慢慢扬起嘴角,他的笑容让我羞不可当,想抽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他放慢脚步,与我十指相扣,并肩而行。
两人的衣袂袍襟窸窸窣窣擦在一起,在晚风里碎碎地响。
慢吞吞走回寝帐,不等身后帐帘完全落下,他已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重重吸了一口,似乎早已忍耐了多时,我缩在他怀里,习惯性地向放小床的位置望了一眼,耳边传来他低低的笑,“今日我没让人支起,日后也再用它不到。”他走到大床边放下我,覆上来。
……
……
十数日后,大军行至沧州。
早有都虞侯韩通自沧州疏通水道,修补坏防,在乾宁军南立栅,开游口三十六处,从水路可直达瀛、莫诸州。
荣哥到了乾宁军愈见忙碌,规画地势,指示军机,他下令首先进攻宁州,宁州刺史王洪倒是痛快,见大军杀到便开城献降,于是周军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宁州。
荣哥派韩通为陆路都部署,李重进为水路都部署,水陆并举,向北长驱。他与我登上齐云战舰,由殿前军拱卫,船队舳舻相连数十里,随后继进。
朔方州县自从被石敬瑭割给辽人,已有好些年不见兵革,骤闻周师入境,辽封的官吏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望风四窜,周军顺风顺水,几日后抵达益津关。
益津关守将终廷辉见了周军的阵势,旗幡招展,矛戟森严,就有些心虚胆怯,荣哥又派了新降的宁州刺史王洪去游说他,王洪对他说“此地本是中华版图,你我是中原人民,从前为时势所迫,没奈何归属北廷,今得周师到此,我辈好重还故国,且周主神武,海内敬服,我等得事英主,岂非甚善!何必再事迟疑?”一语打动终廷辉,开关投降,周军不费一兵一卒又得了益津关。
荣哥命王洪仍旧镇守宁州,留终廷辉镇守益津关,各派兵将助守。齐云战舰溯流西进,渐渐的水路狭窄起来,不方便行舟,我们便舍舟登陆,倍道趋兵瓦桥关。
当晚在野外安营扎寨,因为我们倍道先至,其他兵马还未到,所以身边只有禁军亲卫,虽然都是大周精锐,但毕竟不是全部人马。
我不免想到,当初在高平,他也是不等后援会齐就率军追击北汉刘崇——因为那正是一个不容错失的大好战机,可见这家伙用兵就是这种刚猛锐意的风格,如果硬要分类,相比于稳健的卫青,他似乎与霍去病风格更近。
倒不是说他喜欢孤军冒进,在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屡见不鲜,所以人数并不是决定性的,用兵的方略才最重要。不象在西方冷兵器时代,难得能有一次以少胜多的战例,自然就被当做凤毛麟角供人膜拜了。
要不美国西点军校里都学习《孙子兵法》呢,中国古代兵家的用兵艺术时至今日都令人叹为观止。
……
夜里,荣哥抱着我,问我怕不怕,我笑答“有你在,我不怕”。
他莞尔,龙心大悦。
这回答听起来简直象是女性杂志所推崇的驭夫有道的经典案例,其实,却是发自我内心再真诚不过的念头。
有他在,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睡梦中隐然有蹄声奔驰,胡骑嘶鸣,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大约是他想多给我些安全感,其实我已经在半梦半醒中分析过了,声音听着还有些距离,逡巡了这么久,又露出声来,可见是不敢靠近,再说要是真有什么紧急情况他早就提刀上马了,哪轮得到我担心,所以我只是翻个身,依在他胸口,心安理得地享受他怀中的温暖。
第二天,果然听说昨夜附近有胡骑连群出没,可他们慑于荣哥的威势,又看到周营扎得严谨,在左近徘徊良久,到底没敢逼进大营。
太阳落山前,我们抵达瓦桥关。
韩通那路人马,收降莫州刺史刘楚信,沿途毫无阻碍,也顺利到了瓦桥关下。
两路人马集于关前,李重进等亦相继到来,周军浩浩荡荡,正是:烟尘千里,带甲百万,旌旗蔽日,投鞭断流!荣哥亲至关前招降,晓谕“王师前来,各城披靡,单靠一隘,万难把守,若见机投顺,不失富贵,否则玉石俱焚,幸勿后悔!”瓦桥关守将姚内斌想了一夜,终于举城投降,荣哥好言抚慰,封他做了汝州刺史。
倏忽已是五月,荣哥驻跸瓦桥关,瀛州刺史高彦晖献城归顺。
至此,荣哥亲征只四十二日,兵不过劳,饷不过费,即平燕南之地,得三州、十七县、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户,周军数万,不损一卒,不亡一矢,边界城邑皆望风而降。(1)
我想,正是因为后周国力强盛,军力强大,荣哥威震海内,所以才有了《孙子兵法》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的效果。
如果以正常历史的运行轨迹,这是自石敬瑭割地之后,中原人民最接近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时刻,赵宋的“摇尾系统”无论再怎么歌咏粉饰,也改变不了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俩以及他们的后世子孙没打下幽云的事实,若是不算元朝(以西方史学的观点,他们认为元朝时中国是沦陷的……咳),幽云十六州再次回到中原人民手里就要等到几个世纪之后的明朝了。
按史书的记载,拿下三关后荣哥就突患疾病……我细细观察他,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我心下高兴,脸上便带了出来,每天心情都很好,他见了,只望着我笑,笑得颇有些暧昧。
……
荣哥志在扫北,当然不能中道还师,他命李重进为先锋,率万人进兵幽州,又传谕散骑指挥使孙行友,率五千人马,去攻易州。
李重进率军行到固安,守城官吏早已逃跑,周军轻轻松松进了县城,但是县北一条大河横亘,无桥无舟,想是辽兵怕周军北上,所以拆桥藏舟,能阻缓一刻是一刻。
荣哥得到传报,亲至河边探勘,但见水势湍急,深不见底,确实不是能徒步涉过的,他便命李重进架筑浮梁,规定了期限,着军士采木作桥,以便进兵。
这一日,荣哥带了亲卫到固安查看架桥进度,我留在瓦桥关行在(2),正是榴月仲夏,香花馥馥,杂树葱郁,风过处,红雨纷纷点绿苔,我拿本闲书,坐在院里荼靡架子旁百无聊赖地翻看,忽有士卒传报,门外有人求见,指名要见我。
暗想,这倒奇了,我怎么不记得我在这边有认识人?带着丁寻来到大门口,老远就见一个红衣女子,扶着腰间长剑傲然而立,容貌艳若桃李,神色冷若冰霜,门军不敢直视,当真不看却又舍不得,只拿眼角偷偷看个饱。
我点头,功夫学得怎么样不好说,起码这傲慢派头和老女人学了个十足。
来人正是聂婉娥的徒弟,李归鸿的师姐,蔚霓裳。
她见我走近,上下打量打量我,眼里流出些复杂神色,道:“随我来。”转身便走。
一愣,随即想到大约是李归鸿有什么口信托她带来,这大门口耳目众多,她觉得不方便说,可能是要另寻个僻静所在说话。
我默默跟在她后面,走出了几十步,仍不见她停下,我忍不住道:“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再走就太远了。”
她头也不回,冷冷道:“随我走便是,怎这许多话!”
真是难以沟通啊,我腹诽一句,尽量温和道:“是不是他托你带了口信?在这说门卫已经听不到了,你尽管说吧。”
她猛转身,看表情是要发飙,忽瞥到我身后的丁寻,冷哼一声,“他听不妨事么?”
“不妨事。”丁寻什么不知道啊,再说我也没打算瞒荣哥,“倒底是什么事,你说吧。”
“你这女子当真麻烦!只随我离了瓦桥关便了,偏生要问东问西的……”
诶?离开瓦桥关??她说的跟她走竟然是这意思?!
她鼻孔向天,恹恹道:“你当我愿讨这差事么!若不是师弟求我带你走,我才懒得来呢!哼!”
我摇头,“我不走,我不会离开荣哥哥的,你去跟他说,就说……”轻叹,其实上次在京城家中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冷酷的话难道还要再说一次?残忍的话难道还要经她的嘴再传一次?我叹口气,“我不会去的,这辈子我只和荣哥哥在一起。”
她眼里异光一闪,可似乎又不全是欣喜,只听她迟疑道:“你……当真不随我去?”
我瞧着她既期待又抗拒的表情,失笑,“你怎么了,这时候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她颊上微红,顿了顿,傲然道:“你用不着拿话挤兑我,不错,我喜欢师弟!说与你知道又有何妨!我们江湖儿女才不似你这等扭扭捏捏!我心里有他,你奈我何?!”
我拱拱手,笑道:“不愧是侠女,坦荡磊落,果然不同凡响。”
其实是调侃,但看她的神色却是当了真,我也不说破,任她得意,可是只片刻工夫,那得意的神色就消失了,她蹙眉道:“不成,你还是得随我去,师弟见不到你,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憔悴,我……看着难过……”
我怔住,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李归鸿,他,还是不能忘情吗……心里忽有些疼。
我出了会儿神,蔚霓裳也默然立着,我们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我打破沉寂,“谢谢你,辛苦你跑了这一趟,但我还是不会跟你走的,有劳你替我跟他说声抱歉,这次我还是要辜负他了……”
想是这字眼触痛了她,只见她作色道:“‘辜负’!你便只会辜负他么!说这许多你还是不肯去?怎地这般不识好歹!”她哼一声,“师弟一番好意,还不是怕你为师父殃及!这才让我带你离了这是非之地!”
……什么意思?被老女人殃及??
心里蓦地一紧,我睁圆眼睛盯住她,“你的意思是,你师父……她……她不是在蝴蝶谷吗?!”
“师父不日便到!来取那皇帝项上人头!”看到我的表情,她嗤笑一声,“师父原是在蝴蝶谷的,叵耐心愿未了,因而出了谷来,一路北上,与我汇合,到了京城才知皇帝亲征了,于是我们寻踪而来,师弟拦她不住,又怕伤了你,便求我先带了你走,你可明白了?这全是师弟的一番苦心!”
“怎么会!!李归鸿不是不想造反了吗?她干嘛还要杀荣哥?!”
蔚霓裳横我一眼,“哼,你倒是清楚得紧!不错,师弟是不愿做皇帝,已与师父说了,只是……出了些变故……师父再受不得忤逆,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得师弟哄着方才好些,再说她老人家打定了主意又岂是旁人拦得住的,师弟片刻不得离师父左右,这才央告了我来……我怎与你说这许多,休得问长问短,我等尚要赶路!”说着就来拉我的手腕。
旁边丁寻一掌挥出,隔开她的手臂,蔚霓裳冷笑道:“要动手?”,五指张合,拈了个兰花手型,姿态娴雅,去势迅猛,疾点向丁寻手腕穴位,丁寻轻哼,避开蔚霓裳的点穴手,手刀斜挥,切向她的脉门,电光石火间,二人指来掌去,已过了几招,我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眼前只见一只红衣袖和一只青衣袖上下翻飞,好似两条灵蛇翻卷腾旋,耳中灌满衣袂打风之声,忽听砰地一响,那两人倒底对了一掌,蔚霓裳飘身退开,满脸愠色,“不知好歹!倒要我求着你不成?!罢了,随你死活!!”瞪我一眼,一跺脚,飞身而去。
……
“水小姐!”难得丁寻有这样高昂的声调,“她是何意?!何人胆敢来行刺皇上?!!”
我缓缓转身,看着丁寻道:“你觉得这女人功夫如何?”
丁寻沉下脸,坦荡答道:“我不及她。”
“差得多吗?”
“五十招后必败,若豁出性命缠打,或可强撑八十招。”
“呃……咱们大营里有没有能胜过她的?那么多侍卫呢,总不至于你是功夫最好的吧?”
他面无表情,“去年兄弟们切磋大比,不才忝窃鳌头。”
我叹口气,也就是说别人还不如他了?我盯着他,幽幽道:“来人是她的师傅。”
丁寻一下变了脸色,我叹,“你这级别的总不止你一人吧,三五个人,七八个人一起上……”我摸着下巴望天想想,“她,N个侍卫大约可以搞定,李归鸿,我或许可以盼他两不相帮?可是她师父……虽说也有青出于蓝这种状况,但是老女人似乎很厉害,尽管我没真正见过她出手……对了,我见过一次!……不过前些时候她受了刺激,脑子出了问题,”我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刚才也听到了,时好时坏的,你说她功力会下降吗??”
丁寻摇摇头,“这个难以断言,须见到其人才知。”
我托腮沉思,“也是,我在女贞观的地牢里遇到的坏道士就是神志失常后比正常时更厉害,好象预支了功力似的……唉……”
纤云微抹,薄薄一层沁在天尽处,我举目远眺,自言自语,“或许,智取才是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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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夏四月壬辰,取乾宁军。辛丑,取益津关,以为霸州。癸卯,取瓦桥关,以为雄州。五月乙巳朔,取瀛州。(《新五代史》卷十二。周本纪第十二)
关南平,凡得州三、县十七、户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旧五代史》卷一百一十九(周书)。世宗纪六)
(2)行在,即行在所,天子行銮驻跸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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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世宗柴荣北伐收复三关是有史料可查的,他只是因病才被迫回师,赵宋的皇帝以武力收复幽云十六州未遂,应是中学历史课本里的内容,更不是我的杜撰(宋人一度想用钱赎回,还被辽人摆了一道。。),不是我给赵家皇帝抹黑,是他们本来就黑。。存疑的同学请自行查资料,很容易查到的。
也有人辩解,赵氏兄弟想的是先南后北,所以才丧失了耶律述律执政时辽国政局不稳的良机,问题是,作为杰出军事家,连战局都看不清,时机都把握不住,还有什么可说的?(来吧,佩服一下老毛吧~)所以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驳斥谬论,赞柴荣“其料强弱、较彼我而乘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机,此非明于决胜者,孰能至哉?”。(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