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带着金属的质感,从我鬓边冷冽划过。
远处谯楼上钟鼓沉沉,花深柳暗处杜鹃啼咽,我把脸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
如果,我听到的只是风声,鼓声,钟声,鸟声,该有多好。
他的手指轻拈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他沉静的注视让人如对泓渟秋潭……
“嗯,那个,是这样,历史或许是可以改变的……”声音干涩了,背上细细生出薄汗,“比如……比如……”天呐,情急之下我居然想不到例证!
他若有似无地微笑,目光依然温和,却瞬间照彻了我心底最深密的角落,他又问了一遍:“宗训即位时多大年纪?”
暮色柔软了他面上刚峻的轮廓,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醇烈如美酒一样浓酽漫出,漠漠醉酡了天边晚晴,我恍惚开口:“明年他几岁?”说完猛醒,赶忙慌乱地补充:“历史或许可以改变!史书也不见得都靠得住,我都能穿过来,其他的事自然也可以发生!一切都有可能……”
他曼声道:“明年……”略一沉吟,问道:“死因为何?”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别人。
“是……是病……”那个字倒底说不出口,我嗫嚅着,只觉鼻子发酸,又不想在这时流下眼泪,只强忍着解释道:“史书上只是说生病,具体什么病却没有记载……可是你看,你身体这么好,比常人还好,平时根本都不生病的,怎么可能突然……对了!我专门问了小弥,他也说你身体很好呢!所以这个未必靠得住!你不要多想……”
如果,有知道未来的人对我说我只有一年寿命,我能做到不多想吗??忽然后悔得不行,我为什么要对他说我来自未来!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知道以后的事!如果不用亲口说给他听,我就可以继续做鸵鸟,继续当它不存在……
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意,在它们夺眶而出前,我扎进他怀里,紧闭了眼,紧咬住唇。
“傻丫头……”一只温热的大手抚着我的头顶,他抱住我,没有说话。
静默片刻,他捧起我的脸,怜惜地抹去我颊上水痕,柔声道:“日后究竟怎样还未可知呢,怎地此刻便为我哭起来?”说着笑了笑。
他竟然在安慰我……我胡乱擦擦眼泪,用力点头,“嗯!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猛然又想起一根救命稻草,我大声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小弥去请他师父了!等老妖精来了让他给你看看,让他做你的私人保健医生,一定没事的!!”
“不可。”他皱眉摇头。
“为什么?!”
荣哥挑眉眄我,“他的师父……可是你极喜欢的那个老……”摇头假装一叹,“他进了京,叫我放心不下的人岂不是又多了一个?”
破涕为笑,他还能开玩笑呢,心理承受力倒是比我强。
我太沉不住气了,无论如何,他一贯身体健康,完全看不出任何生病的端倪,我现在杞人忧天也是无用的,不如等着老妖精来了请他看看,嗯,这才是正理!
我垂下头,轻拭眼角,不好意思地想到,估计眼睛又象熟透的桃子了。
他拉起我的手往回走,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狭长。
“丫头,若是……”他顿了顿,低声道:“若是明年我……安然无恙,你就嫁我,随我进宫,可好?”
一诧转头,正对上他温柔的注视,春日阳光般和暖,并无任何强迫之意,但在他的眼底,有深深的期盼在隐忍涌动……
一如之前他每一次对我开口。
心忽然就如那桃花汛时的冰泮,带着清泠的消融声化成了一汪水,我望着他,头轻轻点下去……
霎时,一个明朗的笑容盛开在他脸上,他一把抱起我,大笑着转了几个圈,热热的吻左一下右一下地落上我的面颊。
我勾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颈窝,羞涩微笑。
……
傻瓜,你不知道吗,我已经不可能嫁别人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
~
眨眼到了端午。
京师习俗,以五月初一为端一,初二为端二,以此类推,初五即为端五,据说在唐朝,每月五日都是可以被称为端五的,不知怎么慢慢就变成了特指五月初五,而“五”字也演变成了“午”。
今年端午节,京中士庶除了传统的庆祝方式,又添一项新娱乐。
话说在京城西门外的柳池,将上演水嬉和龙舟争标的节目,龙舟争标想来就是赛龙舟,水嬉听着倒是新颖,经内部消息丰富的流云描述过,我才明白,水嬉就是模拟的水战演习啊,看她们一个个兴奋得不行,流云一贯好热闹倒也罢了,居然这回连碧溪都撺掇我去看,听说近来街头巷尾最热的就是这话题,到时恐怕会万人空巷呢。想来是北方人不大有机会能看到真正的水战,所以对这模拟表演特别感兴趣。京城这些年被荣哥治理的安定而富庶,百姓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自然就开始关注生活质量,对娱乐活动的兴趣当然也大大增加了。
如果我去看水嬉和龙舟争标,碧溪流云就可以师出有名地跟着我去,我猜她们打的是这主意,暗笑,毕竟是女孩儿心性,我索性就凑一回热闹,带她们一起去好啦。
到了端午节当天,我破天荒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餐,我和碧溪、流云向西出迎秋门,直奔西郊外的柳池。
碧溪原是建议驾了府里的马车过去,可我觉得这是难得的长走健身的机会,还能呼吸一下郊外的新鲜空气,何况路程并不太远,至于她们俩,也都不是娇滴滴出不了门的病西施,索性大家一起步行过去,走走更健康嘛~
荣哥最近在忙着颁《均田图》,没工夫出来玩,我当然自觉地不去骚扰他。身为皇帝,吃着纳税人的供奉,那就是人民公仆啊,做好本职工作是应该的,娱乐还是往后排吧,我就不逼他陪我玩了,否则难免有祸国殃民的奸妃之嫌,笑。
听他说前几天他夜里读书,见到唐朝元稹的《均田图》,大赞“此致治之本,王者之政自此始”,(1)于是要在全国推广。均田制特别适合战乱后无主土地和荒地增多的情况,比如隋末,战乱四起,人口大减,土地荒芜,唐朝建立之初便推行均田令,成效显著。
明君毕竟是明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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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万里,风流云动,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
柳池的风景,上回我和杜珺他们来游湖时就已经领略过了,那次给我的感觉,这个大湖是都市中难得的淡静去处,清雅如一盏明前的碧螺春,可这回再来,老远就瞧见湖中旗幡招展,岸上游人如织,耄耋老者,垂髫幼童,白衣纶巾的青年公子,浓妆素裹的红粉佳人,各色人等,满坑满谷!
怎么跟赶庙会似的,我不免反省,不就是为看个模拟水战、龙舟表演吗,我在淮南还坐过真的战舰呢,跑来和人家挤,真是……
我们三人到了岸边,找了一块略清净的地方站住,四下一望,貌似水嬉和龙舟争标还没开始,周围游人三五相熟的聚在一处,有小孩举着花巧画扇、香糖果子嬉笑打闹,看人的,闲聊的,张家长李家短……咦,看人的?哈,有那自命风流的年轻公子做出一副潇洒样,只顾站在******附近摆POSE,更有年龄不详容貌各异的女子,一双双秋波只往那些美少年身上瞟……
原来如此!忽然释然了,这时代的民风远没有盛行程朱理学的明、清时那么迂腐桎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周礼。地官。媒氏》)有点过了,但要是能涌现出几段“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卫风。木瓜》)的佳话来,倒是不枉热闹一场呢。
我自娱自乐地想着,便觉得等待的时间其实也不那么枯燥,再瞧碧溪流云,替我挡开四外飞来的登徒子的秋波,忙的不亦乐乎,尤其是流云,还立了眉毛瞪回去,我笑,无视就可以了,这么“礼尚往来”,万一赶上会错意的,平白让丁寻同学担心。
不一时,一通鼓响,水嬉开始,只见湖中船舫回旋,逐浪弄涛,出没聚散,纵横如意,似是在模拟水战的阵法。周围百姓看得目不转睛,彩声如雷。我也不禁暗暗点头,这船上水手莫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水军?变换阵法很是纯熟呢。
中国古代打仗最讲究排兵布阵,看演义小说动辄就是某将“点齐人马,列阵迎敌”,事实也是如此,尤其是野战中的“战”和“御”,并不是象现在某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一上来两军士卒发一声喊,就跟打群架一样乱哄哄叉在一处了。陆战讲究布阵,水战也是如此,都是极看重阵型和团队合作,所以“乱了阵脚”往往是溃败的先兆。
水嬉演习罢,船只鱼贯退去,忽听一阵锣鼓响,动静又不同于刚才,只见一队小龙舟,粗粗点来大约有二十只左右,船上的军士都身着绯衣,打着旗,敲着鼓,每船的船头上有一名军校舞旗,看着象是指挥的样子。
之后又有虎头船十只,船上也有指挥,穿了锦衣,执着小旗,立在船首,其余的人都身著青色短衣,裹了头巾,整齐地划着棹桨。
最后是飞鱼船两只,彩画间金,装饰极为精巧,船上的人都身穿彩衫,间列着杂色小旗、绯伞,按着鼓点节奏左右招舞,有乐手敲打着锣鼓铎铙,一时锣鼓喧天,铎铙相和,好不热闹。
这些彩船首尾相衔,列队排出各种花样,难得配合有度,整齐划一,岸边观众大呼过瘾,喝彩声震天价响。
如此热闹了一会,小舟纷纷退开,两只大龙舟缓缓登场,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些花巧玩意不过都是正式比赛前的“垫场赛”啊。
看那两只大龙舟,龙头上有人舞旗,船身左右排列了六对桨,须臾,两舟并列,旁边水棚上有一名军校手举红旗,便如发令般用力一挥,龙船上大鼓咚咚地响起来,船桨齐唰唰拨打水浪,两舟似离弦箭一样破浪而出,整齐翻飞的两排船桨,好象船身上的一双翅膀,遥望象是要带着龙舟离水飞腾。
再瞧远处,早有小舟军校执了长竿,上面挂着锦彩银碗之类,插在水中,当做标竿,两只大龙舟鸣鼓并进,比的是速度,快者得标。周围小舟上鼓声震耳欲聋,岸边百姓的呐喊声、助威声惊天动地,身在其中,只觉血脉贲张,不由就被这气氛感染,成为呐喊助威的一员。
……
争标三次,这轰轰烈烈的水上节目才算结束,大小舟船在观众的欢呼声中退回船坞,游人也渐渐散去,我和碧溪流云一路聊着刚才的盛况,一边往回走。
流云手抚喉头诉苦道:“奴婢方才可是把嗓子都喊哑了呢!这会儿说话还吃力!”说完又叽叽喳喳地聊起刚才龙舟夺标的一瞬她有多么激动,我还没来得及笑她,就见她脚步骤然一停,眼睛水汪汪地瞟着边上,脸上掠过两朵红云。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丁寻正和几个青年说笑着从旁边经过,他一眼看到流云,便也红了脸,和他同行的人明显都是知情的,捶他的胸口,勾住他的肩膀,乱哄哄开着玩笑,丁寻极力绷着脸皮,不说不笑地耍酷,可面上的颜色却越发红了。
我笑道:“流云啊,我忽然想吃梅家铺子的雕花蜜煎了,你替我跑一趟腿,你这就去吧,我和碧溪先回去了。”对碧溪使个眼色,丢下后面笑闹的一帮人,我们两人先行回家去。
一路窃笑,我还真是有做媒婆的潜力呢,不对,这只是成人之美,倒还算不上做媒,嗯,碧溪这丫头似乎还没主,我不如拿她小试牛刀?
媒婆之魂熊熊燃烧,我正要开口,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刚才还是晴明万里的天空刹那间乌云密布,乌云后,有雷声沉闷滚过,碧溪叫道:“不好,怕是要下大雨!那边有家酒肆,小姐,咱们先避一避吧?”
“好!赶紧跑!”我拉着她,一路跑进路旁酒肆。
雨声,在我们跨进酒肆大门的一瞬,噼里啪啦地在身后响起来,我回头看,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的砸下来,砸得黄土地上一片坑坑点点,好似刚被机关枪扫射过,激起的尘埃,混着雨水,在空气里荡着湿濡的土腥气。
忽听背后有女子的声音,“好大雨!客官里面请!”
一回身,就见一个女子笑盈盈走近,看她身上一件绛色背子,大红石榴裙,直领对襟背子在胸下的位置以两根纽带系住,深V领口下露出一角翠色蹙金抹胸,往脸上看,高鼻深目,五官很有些异族风味,似乎是个胡姬,她热情招呼我们,“二位小娘子请上楼,楼上雅间洁净。”张口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也好,与其冒雨回去,不如先喝点茶,避避雨,夏季的天气和美女的情绪一样说变就变,雨来得快,往往去得也快,回家倒是不急在这一时。
此处还是城外,算是近郊,这是间不大的酒馆,此时店里空空的,没有其他客人,生意看来不怎么样。外面黑云翻墨,店里也是一片晦暗,想是因为雨来的突然,这胡姬没来得及点灯。
“小娘子请稍候,待奴家掌灯。”胡姬甜甜笑着,走到柜上摸索了一会,挑了青布帘儿从一个小门出去,很快捧着黄豆大的一点光亮回来,还没到近前,已先是一股子油灯气。“二位请随我来。”她殷勤给我们照着脚下,引我们走上楼梯,一路就听脚底下楼梯板吱吱扭扭的响。
上到二楼一间单独隔出的房间,她把油灯放在桌上,不知从哪儿摸出块布在桌上抹了几下,哗楞楞撞着腕子上的几只琉璃钏,又麻利地掸掸椅子,笑道:“客官请上坐。”
巴掌大的屋子,半新不旧的陈设,不过总算比楼下显得干净些,我坐下,碧溪不敢坐,敛手立在我身后。
胡姬未语先笑,“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小店小,您若是叫上等酒菜可愁死奴家了,晴天倒还罢了,派小的去左近分茶采买便是,这会儿下着雨,酒菜买来怕是也吃不得了……”
我微笑打断她,“无妨,你店里有茶吗?捡好茶上一壶来就是。”
她合掌脆生笑道:“可不是有么!您可还要果子蜜饯?”
我和气地微笑,摇头道:“只要茶就好了。”开玩笑,要不是下着大雨,我估计刚才就已经离开了,就外面那楼梯,还有这油灯,我还真信不过她们厨上做的东西呢。
她笑着应了一声,扭身出去,我目送她走到门口,忽见她回眸一笑,飞过来极妩媚的一个眼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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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新五代史》卷一十二.周本纪第十二:尝夜读书,见唐元稹《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岁,大均天下之田,其规为志意岂小哉!
《五代会要》载原诏云:朕以寰宇虽安,蒸民未泰,当乙夜观书之际,较前贤阜俗之方。近览元稹《长庆集》,见在同州时所上《均田表》,较当时之利病,曲尽其情,俾一境之生灵,咸受其赐,传于方册,可得披寻。因令制素成图,直书其事,庶王公观览,触目惊心,利国便民,无乱条制,背经合道,尽系变通,但要适宜,所冀济务,繄乃勋旧,共庇黎元。今赐元稹所奏《均田图》一面,至可领也。(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