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谨住的似乎并不近,我们驾了马车,已走了些时候。
这车外观看起来没甚抢眼之处,内部却颇为舒适精巧,身下是殷红对鸟纹织锦茵褥,背后有杏色牡丹团花隐囊垫腰,车厢壁上居然安置了袖珍梅瓶,瓶里插了一枝龙游梅,清香散了满车。
青鸾挤在我身边,一刻也不安宁,拉着我眉飞色舞地谈论时下襦裙与面妆的样式,亏得这是我穿来之前所学的专业,正得其所。
她今日的妆扮是下了心思的,上身一件宝蓝缎地平针绣蝶恋花短襦,下着银红泥金梅纹纱笼裙,里面若隐若现透出樱桃色六幅罗裙,腰束五彩丝绦,臂上石榴红帔子,外罩玛瑙红织锦缎面白狐皮鹤氅。头上盘了高髻,遍插金粟宝钿篦梳,耳上一对瑟瑟镶金耳坠,据说是西域萨曼王朝的精品。(1)
当真是艳若桃李,娇丽动人。
青鸾喜欢纯度高的颜色,对比强烈的搭配。
李归鸿坐在对面,并不插话,只含笑看着我们热烈地交流亘古不变的女性话题。
一领霜色暗纹锦袍勾勒出他挺拔的身材,腰上系一条羊脂玉闹妆,垂了雪青流苏羊脂比目双鱼佩,镂空麒麟银香球,外披一件石青大氅。即便不张扬,仍是能吸引人的视线。
我喜欢他穿白,象一枝梅,温润俊逸,傲骨内敛。
张知谨并不值得我刻意打扮,于是我只随意穿了件青莲地小团花短襦,淡紫暗纹罗裙,雪青帔子,桃红腰带,披一件绀青绫子面鹤氅,只多笈了两支紫玉簪饰,算是对主人的尊重。
今日就看青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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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转进一条巷子,速度便放缓下来,我挑开青布窗帘一角向外张望,远远见巷子深处一座金柱大门,门前高阶石鼓,檐下挑出戳灯,灯上书着斗大一个“张”字。
总算到了,马车不方便在闹市走得太快,青鸾性子活泼跳脱,想是早坐的不耐烦,马车尚未停稳,她便欢呼一声“可算到了”,起身准备下车,我看向李归鸿,他也正望过来,目光碰触,相顾莞尔。
车厢一颤,是青鸾跳下车,却听一声裂帛,紧接着是青鸾“呀”一声惊叫,我忙挑了车帘看下去,只见青鸾正提了裙角站在车旁,哭丧着小脸,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好好一幅银红花笼裙,下摆竟被扯出了两尺余长的口子!
肯定是她跳得太急挂到什么地方了。
见她泫然欲泣的表情,李归鸿忙安慰道:“不妨事,慎之自家兄弟,无须介怀。”
“便是他才不行……”青鸾小脸涨得通红,“我、我要回去换过!”
“那要到几时才可折回?!”李归鸿确是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态啊。
说实话,这条口子隐在裙摆的裥褶里,不留神看并不算太明显,而男人又有几个会注意这种细节呢,可对于女孩子来说,在喜欢的人面前穿了有瑕疵的服装,心理感受非常不好。
张家门上自然早有家丁迎上来,而宅院里,隐隐传出脚步声,恐怕是张知谨要接出来了!
我急忙伸手向青鸾,低喝:“快上来!”
她懵懂着拉住我的手,飞快爬进车厢。
放下车帘,我迅速拉起她外层的花笼裙,双手用力,每隔尺许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直撕至腰下将近二十公分处,包括最初那条。
青鸾似是被我的行为震撼住,竟然忘了反抗,李归鸿也呆在一旁,不知我要干什么。
花笼裙是唐朝就有的款式,是一种半透明的花裙,以细薄透明的面料制作,上饰织纹或绣纹,她这条更华贵,是用金泥绘出的梅花纹样,穿时罩在其他的裙子外面,朦朦胧胧透出里面的裙子,很有层次感。
我把撕出的每片下摆打一个球状的结,尽量做出玫瑰花苞的效果,均匀分布,银红纱裙一条条卷短在脚踝略上处,露出了里面的樱桃色罗裙。
西方巴洛克后期和洛可可中后期,女装都流行过把外裙束起或打开,露出里面衬裙的时装效果。当然西方的轮廓型和审美观不可照搬,只是引申出灵感,算是对面料进行二度创作,略改变整体线型而已。
最主要是为了因地制宜遮丑掩饰啊。
处理了裙子,我又拉过她围在臂上的帔子,在两端也同样打了结,看了看,在其中一侧略上的位置又多打一个。
检视,无误。
我微笑对她说道:“好了。”
青鸾睁大眼睛,惊异地低头看自己,看看我,又转头望向李归鸿。
李归鸿眼睛亮亮的盯着那裙子,含笑望我一眼,最后向青鸾点首道:“极好。”
青鸾终于展了笑颜,拉着我小心翼翼跳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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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华灯初上时分,觥筹交错,玉馔琼浆。
青鸾的新造型并未引来某人目光的过多流连,似乎他看李归鸿的时候还多些……这“粗人”完全不懂欣赏女性的细节装扮啊,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我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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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谨果然是高阳酒徒,家中收藏的美酒还真不少,新丰、兰陵、杏花汾酒以及李归鸿带来的葡萄酒,他一盏盏灌下去,脸上毫无酒意,竟是个千杯不倒的,李归鸿也还好,颊上略带点润红,眼睛倒是越喝越亮了,青鸾两鬓绯红,眼波流转,娇笑莺声,正应了那醉美人的形态,我略喝三两杯,已觉面上发烫,便偷着不举觞了。
有小丫鬟拿了注子注碗在边上专司烫酒,酒烫过,就不须用五脏六腑去暖它,正是寒冷时节饮酒的方式。那葡萄酒,夏天加冰块倒也罢了,却不适合春寒料峭,我忽想起爱尔兰咖啡的做法,于是叫人移过银烛台,把琉璃杯里的红酒隔火加热一下,再入口就暖了。
李归鸿笑道:“果然又出了新花样。”
青鸾笑嘻嘻把琉璃杯抢到手,一饮而尽。
张知谨忽然挺身而起,朗声道:“这般斯文的饮酒有甚意思……”
一寒,果然来了……
我就知道古人宴饮,但凡有几个人,尤其是狐朋狗友相聚,哪有不射覆行令折腾人的!
真要命!
却听他接着说道:“知谨不才,愿舞剑助兴!”
啊?哈哈,好同志啊!
我带头鼓掌。
他扫我一眼,粲然一笑,大步走出屋去。
大家嬉笑着跟出去,才到廊檐下,就见琼装素裹,苍茫一片,不知何时已是大雪满庭。
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早有凑趣的小厮捧上剑,张知谨伸手拿过,“仓啷”一声宝剑出鞘,“唰”地挽个剑花,纵身跃入庭中。
他今日穿的是件银朱绣花团领箭衣,衬了满庭的皑皑白雪、漫天纷纷扬扬的六出飞花,红白分明,煞是好看。
他拉个起势,左手捏个剑诀,右腕疾翻,身随剑走,但见一片银光裹着个红影,剑风猎猎,半空的雪片受到剑气激荡,飘飘只往四外落。
不得不说,古人舞剑真不容易,虽不象功夫片中那样只见剑光不见人,却是要边舞剑边唱歌,我细听,正是杜甫的《酒中八仙歌》:
……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吟啸清朗中气十足,虽在庭中又是舞着剑,声音仍稳稳送入廊上众人耳中。
直待收了势,但见他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周围落雪,绕着他在地面上围出个环形。
彩声四起!
青鸾跳过去,赞不绝口,既而说要堆雪人,拉了要他陪,张知谨望过来,见我和李归鸿都露出怂恿的笑容,便含笑应了。
欢声,叫声,堆雪人,打雪仗。
红颜绿鬓,玉树琼苞。
晚风吹过,李归鸿接过丫鬟递上的大氅与我披上,又不动声色挡住我立在上风口。
心里一暖,我轻轻靠着他。
伸手到檐外,雪花沁凉点在掌心,晚风拂过我发烫的面颊,忽有些云里雾里的眩晕,朦胧中,似乎听到青鸾银铃般的声音:“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清泠泠的,从庭院里飘过来。
头依在身边人的肩膀上,我无声微笑。
虽是古代女子,倒比我还有行动力呢,青鸾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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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陌生的房间。
原来是张知谨家的客房。
我揉揉头,昨天真是喝多了,到现在头还昏沉沉的。
梳洗罢,我走上回廊,正见李归鸿从对面厢房出来,见我笑道:“妹妹昨夜睡的可好?”
“头疼死了!”我嘟嘴道:“以后我再喝酒你一定要拦住我~”
他轻笑,伸手为我按揉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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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青衣小厮小跑过来,施礼道:“早餐已备下了,您二位是在房里用还是厅上用?”
“厅上吧。”我们跟着他,李归鸿随意问道:“怎不见慎之?”
那小厮笑答:“少爷清晨就出游了,专门吩咐了不要叫醒各位。”
“啊?”李归鸿停步,“怎走的这样急!这次又是去往何处?”
小厮呵呵笑道:“李公子您是知道的,我家少爷游历四方,何曾事先定准地方?”
李归鸿失笑,“倒是忘了,”又问:“你可看见李小姐?”
“您说的是那位穿红的小姐?她听说我们少爷出游就赶去了,也专门吩咐了不要叫醒二位……”
“什么?!”李归鸿圆睁双目,“便只她一人?!”
“您尽管放心,李小姐眼见着我家少爷出门才追的,也就前后脚,定是赶得上的。”
……
这,算不算私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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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瑟瑟:蓝宝石。萨曼王朝:阿拔斯王朝时中亚地区建立的******教封建割据王朝(874~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