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这一趟,是无甚大的收获了。
眼见天已将黑,王二借口已有住处,辞了长使刘大人安排邀请,自引着冯宾茹回到破庙。
狄仁杰一路小心尾随,总算是稍稍有些放心,这位钦差大人既是不住府衙驿馆,却悄然回到荒庙,事情应该还不至于想象中那么糟糕。
王二头先已是吃过一次亏了,自是不会再那么大意了。
狄仁杰正自踌躇,思索着要不要靠近偷听一二,冯宾茹已悄声转至其后,笑吟吟道:“狄大人好兴致!进去坐坐罢。”
王虎正提着只烧鸡蹲在地上,和婉儿商讨谁吃左腿谁咬右腿。
王二却是懒散慵坐于地,笑嘻嘻地看着狄仁杰尴尬模样。
徐有功不知打哪寻来片破草席,垫了块石头半蹲半坐,正捧着几个大包子啃呢,只当狄仁杰透明一般,正眼也不瞧一下。
狄仁杰见几人这般融洽模样,倒是轻松不少,看来这位钦差应该无甚恶意。
在房遗则府中那顿饭总算是没白吃,王二多少也察觉到狄仁杰与房遗则貌合神离,只是从头到尾见他在此案上面畏首畏尾,不知究竟是何态度。
既然他狄仁杰跟到这来,显然是关心颇切,自是不用再藏着捏着了,反正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倒不如直言相问于他,倒要看看他打的甚么主意。
王二叼着根枯草,奚落道:“狄大人不会是来请我去吃宵夜的罢。”
狄仁杰神情倒也恢复得快,不卑不亢道:“爵爷堂堂钦差,委身于荒庙之中,若是有个闪失,岂非下官之罪。”
王二暗笑其胡说八道居然到了自己头上,当下道:“狄大人是关心王某人,还是另有所图?”
狄仁杰欲说还休,终是拿不定王二与房遗则的关系。
王二却突然道:“听闻狄大人断案如神,王某有个疑问久在心中,倒要向狄大人请教了。”
狄仁杰躬身道:“不敢!爵爷示下!”
王二不紧不慢道:“弃尸火中和活活烧死之人,忤作有没办法分辨得出?”
这点常识对于狄仁杰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不过王二此问,显是不会真的来求教于他,毫无疑问是徐有功说了什么,才使得王二如此诱问。
狄仁杰小心翼翼道:“回爵爷话,只需切喉一观便知,有烟尘者必为烧死,反之便是已死之身。”言辞间不时偷眼去观王二颜色,心下暗自揣摩。
王二笑道:“我还以为狄大人不知呐。”
狄仁杰不敢大意,谨慎道:“下官主事刑罚,提刑问案事必躬亲,不敢有丝毫松懈。”
王二不再言语只作冷笑状。
狄仁杰亦是聪慧之人,见王二越是这般模样,心里发倒愈发踏实了。倘若他真与房遗则是一丘之貉,此事遮掩还来不及呢,断不会主动来察问详情。
说不得倒可借此人之手,还并州青天。
狄仁杰试探道:“爵爷所笑何事?”
王二忽地断喝一声,“好大狗胆,既是易于分辨,却为何口口声声说那慕氏夫妇是死于意外之火?”
狄仁杰心里有底,倒也不慌,沉声道:“下官愚钝,不知爵爷何指。”
王二一把拽过徐有功,道:“你自与他说。”
徐有功忿然骂道:“无胆之人,说来做甚!枉自浪费口水。”
狄仁杰却是好涵养,不恼不怒,居然隐隐带着笑意去瞧徐有功。
王二自是没他那般好性子,直视狄仁杰,道:“日间在街头看你对婉儿亦有些怜悯,怎的明知其中冤屈却置之不理?”
狄仁杰虽见他问得情真,仍不敢大意,反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爵爷可否坦言告之?”
王二随口道:“何事?”
狄仁杰道:“爵爷奉旨出京,初来并州却在房府会见地方,想是与房司马相交颇深了,婉儿之事,想必房司马一早告之,又何必相问于下官?”
这话说得也算是大胆了,不过狄仁杰亦是情急,至不济,落个言辞冒犯,总比误信奸人的后果要轻得多。
王二登时明白过来,这家伙分明是知道些内情,却以为自己与那房遗则交好,是以百般抵赖就是不说。
清楚了症结所在,那就简单多了。
王二哈哈一笑,道:“房遗则?他要是会与我说真心话才真正出奇了,狄大人,你可知我王某是何许人也?”
狄仁杰不自一愣,却是没敢搭嘴。
王二道:“高阳公主一案你可知究竟?”
狄仁杰自是有些风闻,只是不明白他突然说起此事又是为何,应道:“爵爷明示!”
王二当下使王虎出外去守,将那日辩机一案前后因由大致述说了一遍。
狄仁杰精于案理擅长推断,只一听便知他所言非虚,耐不住一阵心喜,总算是有个可依靠之人了。倒也不是畏惧强权,委实位低言轻,慕家一案牵涉甚广,单凭他一人之力,自是处处受阻滞,一个不好,非但慕家不能沉冤昭雪,便是他狄仁杰亦自身难保,真到了那时,此案怕是再无见天之日。
王二说得兴起犹自不休,还要将自己为何奉旨出京之由述起,已被狄仁杰打断。
狄仁杰肃容整装,伏地叩首,口中连呼“幸甚!幸甚!”。
倒把王二唬了一跳,忙唤他起身,“狄大人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狄仁杰又磕过三个响头,方才立身缓缓道:“非是下官要敬爵爷,实乃替并州百姓谢爵爷!”
王二暗道不妙,本意不过是要借慕家一案,看能否设法给吴王李恪身上抹上几把脏水,也好出出心中恶气,眼下看狄仁杰这架式,俨然是要让自己扮演救黎民于水火的青天大老爷角色,这玩意儿可是不好弄。要是运气好,还则罢了,真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到长安还不被万岁爷一脚踢出大殿外。
王二最大的优点便是甚有自知之明,平时吹吹牛倒还可以,真要被捉上架,自是能躲便躲,躲不过自姓赖了。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上狄仁杰这个当的。
王二不可置否道:“狄大人休要客气,咱们也别扯那么远,还是说说这慕家一案罢。”
狄仁杰应了声“是”,接着道:“此是说来话长,且听下官一一道来,不明之处,还望爵爷明示。”
王二现在倒不怕他不说了,就怕他客气,本能应道:“狄大人休要谦虚,案子还得你来办,若是连你都不明白的地方,我自是更加不晓得。”
还没开始说案呐,这厮竟先把自己给撇了个干干净净。
狄仁杰只道他是客套,自是不会想到这位钦差大人一贯的如此作风。
狄仁杰沉吟片刻,稍稍将思路作了个调整,方开言道:“爵爷于这并州,有何观感?”
王二被他突然一问,大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之感,心说我这才刚刚到此,哪来甚观感,有话你就直说呀,头先兜圈还情有可原,怎的现下还来这套拐弯抹角。
想归想,但也知狄仁杰不会无端问些废话,便应道:“却是没曾注意,狄大人还请明言。”
狄仁杰略略有些失望,看来此位钦差大人并不怎关心民生。
狄仁杰只得道:“如今正是夏粮入库之际,并州街头却时有饿死之人,爵爷当真就没察觉有些不妥?”
王二心说话,我才来这半日,去哪里看饿死之人,不过被他一说,倒是忆起今日街头所见百姓,多有面黄肌瘦腿脚浮肿之人,按说夏粮收割之时,不说油光满面,至少也能混了肚皮半圆罢,这倒真是不大正常。
王二省过念头,倒不以为逆,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狄仁杰叹道:“并州今年时道不好,春分播种之时,倒还天好,待到麦苗初长,却是雨涝连连,便半粒穗也抽不出,除了一把没用的青草,甚收成都没。”
王二道:“各家总还有些余粮罢。”
狄仁杰苦笑道:“去年已是欠收,除去应缴,未到年底,百姓已是吞糠咽草将就熬着,原指望能熬过饥荒,待到来年总会好些,却不想天不见怜落个颗粒无收,倒不如当初将那种粮吃了,好歹也算是一餐饱食,唉~”
王二打小虽说不上过得什么锦衣绸缎的日子,倒还真没饿着过,想不到地方上的百姓竟是如此凄惨,当下道:“既是天灾,当地官员理应上奏朝廷,皇上英明,自当下拨赈灾之粮以全百姓。”
狄仁杰还未出声,徐有功已然愤慨道:“赈灾之粮早已拨下,哼!”说着拿眼晃了晃狄仁杰,却也知他不是那种贪官,自觉不妥,又转眼去瞧一侧。
王二不用想也知道,料来是朝廷所拨钱粮被这并州一干官员瓜分了,丝毫没落到百姓手里。
狄仁杰是连连叹气,郁不成声。
王二却是有些奇怪,不自问道:“这与慕家一案有何关系?”
狄仁杰总算是平复些性情,道:“本是与慕家没甚关系,不过凑巧而已。”
王二倒反应的快,脱口道:“难道是因那劳什子帐本之故?”
狄仁杰显是有些吃惊,道:“爵爷也知帐本之事?”话一出口,已是转眼去望徐有功,料来是他所言了。
徐有功点点头,算是默认。
狄仁杰暗呼侥幸,好在房遗则等人不晓,否则的话,徐有功今日焉有命在。